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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展风听得更愧,狠狠用拳头砸堤墙,被归云死死抱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中国人比外国人强的是什么?我们有韧性,我们可以等,十年生聚,卧薪尝胆,血债终要敌人要血来偿!”向抒磊冷笑,“你杜展风连这点悟性都不够,怎有资格讲担当?”“可归凤,可归凤——”展风心痛,痛不欲生。“你会不会娶她?”向抒磊突然喝问。击住展风,也惊住归云。他问出她心底想问又没敢宣之于口的问题。展风却先是一愕,面向波澜起伏的江面,咬牙,暴筋,再勉励抖擞,终于有了决心。

“我娶她!我杜展风对着黄浦江发誓一定要照顾她下半辈子!”他起誓,誓言面前是浪奔浪跑的江河滚滚,这誓言便化作浪里浮沉的悲和喜。爱与非爱,已是不得已,却又是应得已。向抒磊舒大笑:“这不就结了?我们需要时间来达成我们的目标。只要你是有这心,便也不辜负对方救你的拳拳之意!”他的话被江风轰轰地吹进展风没失聪的那只耳中,展风的肌肉鼓紧了,有了坚持。

人间事,都被黄浦江记牢,也做凭证。展风是真的学着去坚定。归云、向抒磊同徐家父子依旧叫了三轮车将展风送回仁济医馆,展风的病房里有人等着。

雁飞送了一篓子生梨来,因等着无趣,便坐在走廊候着,腿上摊了报纸,正削皮。听到脚步声,她抬了头,嫣然笑道:“正正好,我带了梨来,生津止渴、润喉去燥的用处顶大。”

然后,她的笑容就半凝固了,僵硬地敛了,但片刻,又浮出客气的笑。向抒磊的表情,疑幻疑真,半明半昧,视线最后停在雁飞手上银色小水果刀下连绵的水果皮。他一直记得她的这个本事――削完整个水果,而果皮丝毫不断。展风也料不到雁飞会在。他因适才江边的誓言而正心胸澎湃,见到雁飞,方觉心内尚留着热烈的半分不舍。雁飞将报纸裹着一串水果皮收起扔进垃圾篓子,又将生梨放在手绢里递给展风。

“生梨已经削好了,快吃吧!”又合起水果刀塞进衣袋里。并向归云点了头,表示自己要走。

展风手里拿了梨,这就要分离,急了:“雁飞——”雁飞拍拍展风的脑袋:“你大了,是个男人了,该担当不少事了!”展风痴然。她的进退得宜,是永远让不得别人心存侥幸的魔障,可打散一闪而逝的痴念妄想。

他们看着雁飞道别,施施然独自先走了。向抒磊见她的背影渐渐远了,也告辞疾步走了。

归云方问:“为啥向先生会出现在这里?”徐五福快语答:“向先生就是当初王老板替咱们自卫队请来的教官。”“啊?”归云惊讶。想,那天被救了,可同这位向先生有关?但又是迷茫的。又想不通。

展风也凝神,只瞧着白玉一般的梨,在一旁发了呆。归云扯他衣袖,他回了神,道:“我懂得向先生跟我讲的道理。自今天起,努力加餐饭、养好伤,我要救出归凤来。”他虽是这样说的,可眼里恋恋不舍,还是朝着那个方向望的。那个背影,以后万不可多想,他告诫自己。可是,手腕上的腕带,还在。他拣回来的一片痴心。如今痴心不该这样交付。他想,他不该流连雁飞的背影。雁飞是疾步走着,几乎一路小跑了出去。可是还是跑不过他。她听到他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她捂着胸口,几乎冷笑了。自己何必跑?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医院,太阳露了面,让冷冬不萧瑟,也让雁飞看见身后颀长的身影。

“和你这样昂藏七八尺的人面对面说话,我太矮,脖子仰得半天高,总担心仰头就往后摔一跤。”她干脆回了头。清冷的阳光下,他和她面对面站着。一如当年。她说:“我太矮,你太高,仰头说话太累了!”他便答:“以后你跟我说话不用回头,走你的好了,我都在听。”他现在答:“你不用回头。”雁飞说:“上海这样大,我想不到你还会在上海,还会遇见你。”“前年头上又是逃难过来,过了八一三,也只得待在这孤岛里了。”他望着她。他的影子定住了,她曾经以为他和她的命运也会如影子那样单纯地定住。

她望着黑黑的影子,这影子的真身,似幻似真?上海为什么这么小?又让她遇见了他。

周边来往的行人有窃窃私语的。“这个是不是深情小生?”“真人比戏台子上更俊俏!”认出他的人,不止只有她。雁飞忽然悲凉。可为什么他还涩涩开口?“对不起。小雁。”“我是个容易记恨的人,有些深入骨子里的恨没有办法忘记。真的!向抒磊,我恨你!”她的一字一句,惊涛骇浪。他还站在她的面前,还是望着她,不矫饰脸上的苦痛,但是他声音,却那么波澜不惊:“还了你我的今世,也弥补不了你这辈子的辛苦。”她不想听,转头走,不给时间自己心软抑或动摇。陈曼丽曾顽笑,说她一向对男人毫不心软,特别狠!然,谁知道其中辛酸苦泪?她的泪和苦,只是为了一个人流尽吃尽罢了!说到底,道行还是没有够。

伸手摸脸,背着人忍不住满面泪,只不过都在人后罢了。地上没了他的影子,她捂着面孔,索性将泪流得更痛快。雁飞很少会在转台子的时候喝个酩酊大醉,她一向能在欢场之上自持镇定,不让人平白讨了便宜去。就算要给人便宜,也得是自己愿意了才给。今晚的她却无所谓给不给人便宜,生张熟魏,皆都得手尽兴。袁经理暗处看着,向身边江太中唾道:“今晚真成小骚货,浪得不成体统!”

雁飞正同某个老板勾勾搭搭,整个身子都要软在人家的怀里,还被人家猛灌着酒。那姿态缠绵得这处的袁经理和江太中的下腹处也燃起一星无名之火。可她又并未全醉,探手一把捉住在她身上放肆的爪子,娇笑:“笑够了闹够了,多谢几位老板捧场,我也该家去休息了!”她不给急色的男人们下文,强持清醒歪歪斜斜扶着墙走。今晚的确是自己放肆了。头痛欲裂,每块骨头都不似是自己的。雁飞回到更衣室稍作休息。她七分醉三分醒,神魂糊涂,并不警醒,不知道已经被人盯住。江太中暗暗遣走了更衣室里的清扫娘姨和正要更换衣物的小舞女。他急色了,平时不敢,这回也是被催得狠了,他想要得个手。漆黑的夜里,发痴的猎物,正是讨大便宜的时候。欢场里最下作的是拉皮条的,最能得便宜的也是拉皮条的。江太中想,他要得到这千载难逢的便宜,想得血脉贲涨,所以有了怪兽一样的蛮力。双手从她背后箍住她,暗自狞笑,他终于得手,她势必难逃。雁飞被猛力缠住,岔了气,下意识扭转挣扎。心中惶惑恐惧。她骇怕,骇怕那她看不见的地方尾随来的恶力。那力挣不开,她想大叫,嘴里立刻被塞进一团布,所有的声音哽在口中,冲出不去。她拼不过有备而来的摧残。醉意朦胧,意识蒙沌。如有一夜,也是背后的蛮力,压倒她在乌漆漆的肮脏的楼梯口,一双冰凉得像刀刃的手,蹂躏了她身上的每一处。那时也是挣不开的。她的哭叫和疼痛,都被黑暗吞没。她听到唐倌人幽幽的声音:“女人哪!还不是要等这第一次?”没有人能救她。泪和血一起流下来,有什么用?唐倌人还对在她身上逞凶的男人道:“好了,你终于得了这便宜,也该安分了罢?”

她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得便宜?雁飞开始奋力踢打,她脚上有一双尖细跟的高跟皮鞋,便趁自己尚未被压倒的时刻用了全身的力往后踩下去。踩中后面人的脚,活该他穿布鞋,没有肉绽,也是皮开。他惨叫,想不到到嘴的猎物使暗招。还有致命的暗招。有人破门进来,扬手一刀,又是一刀。这下真的皮开肉绽,血溅当场。她背对着,并看不到。只在昏沉间直到被人打横抱了起来,走了出去。外面的夜,黑色如纱,蒙住一切,真假难辨。“我是谁?”抱她的人问。她眯了眼,迎面是香沉沉的酒气,这人也喝了不少酒。“藤田智也,还是王亚飞?”藤田智也淡淡笑了:“看来没有醉得很彻底。”她伸出双手勾紧他的脖子,靠在他肩头。要堕落很简单,累的时候堕落是一种快乐的解脱。雁飞知道。“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来救我。”“你会以为谁?”她心底有个名字,但是不想说。只在他的耳畔吐气如兰:“夜色正好。”

今夜可以最后堕落一次。她没有原则!她只想有个忘记一切的消遣方式。微醉的男人和半醉的女人,可以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藤田智也没有送雁飞回兆丰别墅,自己也没有回宿舍。百乐门后面,有一所小旅社,法式小洋房改建的,方便舞客找舞女寻欢。有需求,所以有供给。正如需求驱散寂寞,所以选择沉迷。男人和女人都无力去抗拒。因为醉,所以欲望来得剽悍急促,充满不可名状的愤怒,饥渴的四肢纠缠在一起,抵死抗拒,也是抵死缠绵。她愈来愈醉,醉在激情里,直到最后关口,感觉要被翻了身,细细呻吟:“不要!”不想让他人瞧见自己的背。藤田智也早已触手摸到,那片嫩滑的皮肤上有一处刺手的凹凸,是疤痕。她才不愿意示人?不愿意给他看?亲密至此,依旧生疏。就像身边的人,似个个亲密,实个个生疏。他从来都是赤条条一个人,没有谁在乎过他。

百感交集,便发了狠,苍凉的心内长满锐利的荆棘,想要血肉之痛的满足。他用尽了力,只有情欲,来满足空洞的身体和空洞的心。事后,狼藉遍地,他和她的身上都伤痕累累。雁飞醒了,迷茫的小脸,看不出悔,也看不出欢悦,更看不出生气。藤田智也翻身下了床,着上长裤,罩着衬衫,问:“有烟吗?”雁飞指了指丢弃在地板上的缎面手袋,他在里面找到用银面烟盒装的金嘴三个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