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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是女士烟,细挑得很秀气。就手燃起洋火,黑暗里有了荧荧的微火,热不了人的心,只要点燃一支烟就好。烟散出淡淡的香。他指尖含香,站在窗前的月光下。“受过伤?”他问。“重伤,死里逃生。”她答。“没有人看到过伤口?”“不曾有人,以后也不会有人。”青烟在月光下浮生,人也虚的,在黑夜里看不见对方,最安全。雁飞开口,存心发难:“说个故事给我听。”藤田智也真的说了。“一个已婚的日本学者在中国游学,爱上了百货公司日货柜台的售货小姐,爱到如火如荼,不知天高地厚,养下一个私生儿子。日本学者家里人把他绑了回去,女人自然是不肯要的,私生子更不能接受。售货小姐有了儿子,不再年轻,更没有依靠,活路顿失,唯一能活命的下下策是放弃尊严。女人领着儿子搬去了三马路,挂了花牌。每个进到女人石库门的男人,都可以做孩子的爹。这样屈辱地过了一年又一年。”雁飞听怔了,问:“后来女人呢?”“后来儿子被接回日本,女人被丢弃在中国,得了肺结核病死了。”一支烟抽完了,青烟顿失,月光下,什么都浮不出来。雁飞还问:“那个私生子呢?”“学者有日本原配,却生不出儿子,整个家族都没有男丁。族长就把孩子带回去,若干年后,他回到中国,身份迥异。”“可以趾高气昂地践踏这片土地?”雁飞在黑暗里挑衅,刺激他,希望他伤得比自己更重。她就是能这样卑劣。藤田智也走到床边,俯下来,扳过她的脸,吻下去。两人都不退让,唇齿相噬,看谁能赢。谁也赢不了,又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更多的印迹。“怎么收拾残局?”终于再次放开对方,雁飞平静地问。藤田智也知道她问的是什么,道:“自有人会处理。”她下床,一脚就踢到横在床下的军刀。他弯腰把军刀捡了起来,在月光下刀刃出鞘,一道寒光。“我父亲用这把军刀自裁,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有勇气的事。一切的罪过,也能就此救赎。”

“你呢?”“已经活在地狱里。”雁飞穿好衣服,婷婷立好。“送我回去。”回去可以当一切没有发生,雁飞觉得自己做人的根本应是学习忘记。江太中惨死百乐门更衣室事件只在报章不起眼的边角登了一块豆腐干样大小的报导,含糊其辞地说是与舞客争执,不幸误撞利器致死。日本人要掩盖杀一个中国人的真相,吹灰不费。更何况这是不争气的日本军官闹出的争风吃醋的丑闻。袁经理怕事,派人叫她这几日多休息避避锋头,她也乐得在家中闲散度日。

不过仍会有人来打扰,苏阿姨汇报:“上回要采访的那位洋小姐又来了。”

这么锲而不舍的记者,雁飞是头一次碰见,于是起了会一会的心思。蒙娜独自来了,她是不死心的,也相信自己能成功,这回被邀请进了屋,她是颇得意了一番。

舞女的客堂间尚算雅致,林林总总挂在墙上的相片展现她美丽的倩影。只是眉宇淡淡漠然,教人心惊。一般人未必看得出来,但她想她这双记者的眼能看出来。正环顾四周,雁飞已经走下楼梯。好像静静走进尘世,素净的面,随意扎的发,一身荷叶袖绣花袄裤,裹着白氅,束了高高的腰,足上登着三寸高的白色缎面红梅高帮皮鞋。

整个人,就像冬日就要盛开的梅,微蕊轻绽,蒙娜想,这位上海女子的打扮绝不输巴黎大街上任何一位时髦女士。她自我介绍:“我是《号角》外文记者,多次打扰谢小姐。”蒙娜同她握手,雁飞颔首招呼,坐下,切入正题:“贵报到底想问些什么?”

蒙娜做足功课,开门见山:“陈曼丽生平。”雁飞果真敛了敛态度,说:“她是从江苏乡下来的,算是百乐门第一批公开招聘的舞女。最后的结局是不愿意给日军中将伴舞而被杀。大家都知道的。”蒙娜摇头,再问:“为什么她不肯屈服?稍稍屈服是可以保住性命的。”

雁飞笑着反问:“为什么她要肯?”又道,“中国有句古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样的大道理我们都懂得。”蒙娜又问:“那谢小姐是不是会为了你们——你们中国人说的——‘大义’,做一些危险的事情?”雁飞笑起来:“上海很危险,在上海的中国人也很危险,现在没有一个中国人是不危险的。”

蒙娜耸肩,干脆坦白:“我打听到一些往事,关于当年‘盛隆米行’的,但绝无恶意,仅是想记录一些真实的事情。”雁飞眼波微动了动,只说道:“我们中国人讲不揭人疮疤,不管好意或恶意,都失礼。我只能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伟大。你们外国记者总爱想象,可事实并不是那样。”“不,我从不小看这样大时代的人们。”蒙娜摇手,道,“我不知是否有这荣幸分享您的故事?”“怎么办呢?我自己都要忘记的东西。或许哪天我死了,我会写下来给你,可是现在不行呀!”雁飞起身送客,“感谢您这样尊重我们,在这样的世道,每个人都是这么微不足道。”

话题仅止于此。雁飞心里不爽快甚至略微颤栗。往事被揭了一块皮,皮下的惨痛原是捂着,近日一再被揭,她没有更多力气支撑。

她吩咐苏阿姨:“往后她再来,找借口帮我推了。”  苏阿姨答应好,又问:“小姐,要不要吃水果?”雁飞道:“拿来我自己削。”她从衣兜里掏出那把给展风削梨的水果刀。

这刀小小巧巧的,是折叠式的,上面印着字母的商标,是一把洋货。银色的金属外壳冰凉,在雁飞的手里有一种要出鞘的快感。雁飞压住刀鞘一边凸起的弹簧按钮,“刷”地一下,刀锋出了鞘。亮森森,锋利而坚冷。她记得这种水果刀原先只有在永安公司洋货柜台才有的卖。唐倌人一向是个懒洋洋的人,不愿多动作,但凡有什么看中的衣物鞋帽,总吩咐给李阿婆或雁飞去置办。后来她发现雁飞有比她更精准的挑置衣饰的眼光,便更放心由她来操办这些琐碎的购物事宜。她去永安公司给唐倌人买洋纱料子做洋装,没有想到那样巧,竟在永安公司的洋货柜台看见向抒磊。他正专注地望着柜台里的物件,还向售货员询问着什么。“向抒磊?”她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再叫了一声,“向少爷!”向抒磊吓了一跳,但是用笑容掩饰了:“随便逛逛南京路,这么巧!”雁飞走过去,这个柜台是卖刀具的。百货公司原本并不卖利器,但是这些刀具是从欧洲进口来的,每把都锐利光亮,做得很洋派,刀刃上刻着漂亮的洋文。所以百货公司也就做了精装的柜台买刀。

她迷惑地看着向抒磊。向抒磊指了指一排刀具中最小最精致的一把:“这样的水果刀可以折叠,随身带着很方便,我正考虑是不是买一把来用。”  她看了一眼,不知怎地就记牢了。后来过年的时候,家家爆竹震天,唐倌人和周小开拉了客人来搓麻将,李阿婆趁机去客堂间观战,把灶头的活全数丢给她一人来做。灶披间里冷寂寂的,唐倌人额外给她做了新棉衣,尚不算被冻着;又给赏了压岁钱,她把压岁钱藏在衣服内衬的袋子里,和小云的两块大洋放在一起。大年里的团圆喜气,她是沾不到的,她只能在团圆夜忙到劳累至死。小雁所认所知,就是尽她本分,辛苦劳作,争取在爆竹声后,能钻进棉被沉沉睡一觉。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客堂间里的酣战不到清晨不会安歇,她做完自己的活儿,便回房休息。路过西厢房,见门半虚掩。向抒磊站在书桌前正写毛笔字。“向少爷,您还不睡?”“就睡了。”他提起毛笔,笑着说。大年夜里,没有伴的人会格外孤独,向抒磊不知怎的就问:“我带来几瓶东北酒,陪不陪我喝?”她也不知怎的消了疲惫,也笑着说:“我这边还做好了红烧肉,都做多了,正能下酒。”
两人就蹑手蹑脚跑进厨房,拿了酒也拿了菜,又回到西厢房。就着光,她看到那酒瓶子,吃了一惊,道:“这是鹿茸酒,要被知道可不好!”向抒磊晃晃酒瓶子:“他们还没喝过,并不知晓真味。况且我带来的东西爱给谁喝就给谁喝。”他不以为意,就给她满上酒。小雁第一次喝酒,因是东北酒,辛辣刺喉,掌不住那烈性,也因正是东北酒,触了乡情,掌不住烈性也要一干为净。不多时,眉眼便添上春色,十五岁的女孩,是冬季里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花,嫩葱葱水灵灵。“你一向这样放肆,自己享用送人的礼物吗?”他酒量好,一杯一杯的灌,说话还是清晰的:“我的东西,爱给谁给谁,唯剩这点自由了。”

他随手拂开桌上的宣纸砚台,折了半边的纸上露出他写的几行字。小雁认得字,很高兴,念出来:“壮士饥餐胡虏肉。”她是念过的呢!心里激动,把宣纸抓了起来:“我懂我懂,我们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东北!赶出东北!”酒劲冲上来,深冬的夜不那么冷了,她越来越热,挡不住,跳起来叫:“我要回家,把日本鬼子赶出我的家!”他有没有醉?说了什么?她都记不得听不清。似乎最后是他搀她回了房,模模糊糊之间,他好像说了:“我一定要将那群鬼东西全部杀掉!”雁飞握着水果刀,这把水果刀和当年那把根本不是一个牌子,虽然都是欧洲的货。

什么都变了。

二五  解语花?梅兰芬芳

日近深冬,天亮得晚,太阳不开,一年要终,一年将始。展风的病慢慢在痊愈,卓太太的精神也逐渐在恢复。本该度过严冬,有一个新的生气。小蝶的病却又让归云揪了心。主治小蝶的大夫将她的病情如实相告:“病毒已经侵到脏器里,不单只在表面上发作。这病病程长,看似稳定,其实情况相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