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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雁飞同归云干掉一杯。“你也来。”“我不来。多有不便,只会更添乱。”雁飞笑着解释,“虽然最尴尬的日子过去了,但还需左右两碗水端平,我一去你又要分心。”“那你就一个人了。”“不,今天有你。”菜是冷的,归云在灶披间略煸炒加热,少了新鲜出锅的时新,可吃得欢悦。

雁飞还将归云留了宿,两人同床,说了很多话。“你小时候就是个乖巧又伶俐的丫头。”“我爹说你沉稳,很多事放在心里不会轻易说,但是个有主意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所以才有各人不同的命。”“小雁,一定一定要坚持生活,泄了气就什么都完了。”“小云,我实在爱你,你身上的朝气永不散。”又仿佛回到了滚地龙,曾经的相依相偎记忆犹新,抑或永不忘。大年夜一早,雁飞一路送归云,直到“老范饭庄”,再折回时,她聊赖了,径直去了外滩的滨江大道。江边冬更冷,上海冬季的湿寒能把人冷透。雁飞缩了缩肩。江波如横练,岸边风光流转,属于万国建筑,不属于中国人。江山偶驶过一两艘舟楫轮渡,也是隔了江烟,隔了寒霜。

小时候爹说要带她去上海,她问上海是什么样子,爹说:“上海有条江,养着上海人。”

这条江叫黄浦江,她并不养着上海人,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岸边的悲欢离合。

雁飞冷清清地又一个人回家。今天还有人在等她。“今晚出台不出台?”藤田智也的面上也像笼着霜,寂寞如雪。“去哪里?”“我想找个人一起吃年夜饭。”结果藤田智也把她带到四马路临西藏路的一家火锅店。“这里有最好的炭炉和砂锅,汤滚火猛。”“我要很多肉和很多菜。”他领着她走进去,店面不大,客人更少,仅三两桌,但稠密的热气,熏得一室皆暖。

藤田智也点了酸菜鱼锅,雁飞点了羊肉兔肉牛肉菠菜生菜大白菜。果真是很多肉和很多菜。为他们点菜的是个穿着洋派,态度和蔼的老头,却来经营火锅店。藤田智也问他:“您还记得我吗?”老头眯眼仔细打量他,恍然大悟似地道:“哎呀!您来了!招呼不周,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他走后,雁飞问:“他还记得你这老客人呢!”藤田智也笑笑:“他不记得了,谁会记得当年为他烧老虎灶、每日几个铜板的小瘪三。”

雁飞也笑:“我当年讨饭一日都未必能讨到两个铜板。”酸菜锅上来,扑鼻的酸香。她不禁捂住口鼻,胸中欲呕。“怎么了?”藤田智也问。雁飞拍拍心口:“没什么,我倒不大吃酸菜鱼的,不太惯这个味儿。”藤田智也笑了:“我娘最拿手的就是一手酸菜鱼汤,当年她把酸菜鱼汤的秘诀说给了这家的老板听,换了我可在这里连喝一个月的羊杂汤。”热气泛酸,喝在口里的汤也酸。雁飞胃口不错,待得一盘一盘鲜嫩的肉片上来,起了刷涮的兴趣,乐滋滋地看着鲜红的肉片一点点泛了白。藤田智也为她用腐乳和花生酱调了一碟酱,洒了花生碎和芝麻,雁飞叫着要香菜,便又放了香菜。雁飞捞过酱碟,沾上肉片,大口地吃,很惬意。藤田智也看到的雁飞的脸是隔着雾气的,朦胧的,带着从未有过的童真和温柔。

“吃得掉那么多?”“火锅就是要撑圆了肚子吃,才够痛快!”“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述过雪山涮兔肉的逸事。冰天雪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这才是人生快事!”雁飞信手将汤锅里的涮熟的肉片一股脑全部捞取出来,丢到藤田智也的酱碟子里,堆成小山丘。

“王亚飞,你有没想过解甲归田?”“谢雁飞,你有没想过洗尽铅华?”汤已浓,火欲旺,等着人去赴汤蹈火。一汪混水,身不由己,就这样被煮熟。

四围不尽白茫茫,一望无穷不知哪里是归路。往事只能回味。爆竹响了,声声震耳。他们似乎没有再说话,抑或偶尔又说了一两句,只是被炽烈的爆竹声遮住,听不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直到爆竹响得最猛烈的时候,散了满桌的白雾,结束了这顿年夜饭。结账出门,南北分行,宴散之后仍须回到自己的地方。藤田智也半梦半醒,还留连着热煮的火锅的馨香,只是微露晨曦有点冷,把他冻醒了。原来他半开着窗,睡了一夜。现在应当是上海的早晨,但是不是他记忆中的上海的早晨。这里的早晨是死的,缺乏上海弄堂的喧闹,万籁俱寂。他醒了一会,才想,这里是日军司令部的军官宿舍,怎么会有弄堂的风光。这里什么都没有。在东京大学念书的时候,宿舍窗前至少有一棵樱花树,他在窗下的书桌上放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樱花的花瓣飘落进来,洒在相架周边,铺成一片虔诚的祷告之地。他喜欢看穿旗袍的女人,无关外貌的欣赏。“中国女性的旗袍,日本女性的和服,都能体现一种东方特有的含蓄的美。但旗袍之美又在于放,和服之美则在于收。就如中国的美是长江滔滔、海纳百川的雄壮,日本的美是停驻在富士山头那一极点雪景的优雅。”卓汉书头一回给他们上课,就做了这样一番中日区别的言论。

日本学生不满了,立刻挑衅:“教授,您的意思是中国的美是大气的,而日本的美是小家子气的?”卓汉书宽和地笑,不与这群日本孩子计较,只道:“不,各地美景因地制宜,各有千秋。中国的美是外放而宽容,日本,则收得太紧了。”学生们开始热烈讨论,他的思绪则飘到了旗袍上。这种含蓄的放,他想他是懂的。

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母亲那一件件转花灯似的旗袍,母亲高兴的时候抱着他说:“以前在永新公司站柜台,这些旗袍永远弹眼落睛!”她最爱穿白色。但是白色难洗,沾上一点斑痕,就非得花大气力去清洁。母亲每次洗白色的旗袍都会非常费力,非要洗净不可。大冬天里,他见母亲的手被冰冷的皂水浸得蜕皮,央叫一声:“娘别洗了!”凑上的小脸转头就挨了冰冷的一巴掌。后来到了长崎,父亲的夫人也爱穿白色,是白色的和服。她是温顺内敛的日本传统妇人,经常拉着他的手,几乎恳求地对他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可他不想叫她“妈妈”,他只叫她“大娘”,还用中文叫。她听得懂,被迫微笑着应下来。

父亲也酗酒,原本就是孱弱的身体因酗酒而异常糟糕。他在醉倒的时候不像母亲那样会打人,他只会瘫软如泥:“我不敢忤逆兄长。”的确,在伯父面前,他说话时永远低着头。伯父是家族威严的象征,军功赫赫,身份显耀。在家宴上都必得军装挺拔,佩满勋章,荷枪执剑。近身三尺尽杀气。但有什么用?他也生不出儿子。一连换了三任妻室,第三任还是强抢来的,不过因为法王寺的沙弥说过这位夫人命格旺子。

藤田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伯母。他去长崎时,是这位夫人进门的第三年,仍然无子。中将异常恼怒,每回与夫人同房,满屋子都会听到夫人惊栗的哀嚎。待到中将异常恼怒地离开,大娘就会带着仆妇捧着一盆净水进房。父亲教他写中国字,他突如其来地想到,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算不算藤田家族的魔咒?他只看到父亲和伯父争执过一次,为了是否送他上军校。那时他拿着东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站在花园里。春天花更烂漫,八重樱漫天飞舞,他开始有些怀念上海的梧桐叶。父亲从伯父的书房里走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智君,整理行李,同我去东京。”

临行的时候,伯父领他进了剑道室,指着摆放在神案上的军刀。“你父亲没有资格拿起这把军刀,等你来拿!”只是还来不及从东京回到长崎,他就被应征入伍。“智君,现在是你学以致用,报效天皇的时刻。”伯父亲自送他上了回上海的轮渡,父亲和大娘都没有来。伯父说懦弱如他们是没有资格为英勇的战士送行。那天也是春花烂漫,他穿上军装,英挺立地,他说:“我们有更好的条件来保存珍品,我的愿望便是将东亚历史全部完美继承。”自此,梦想照进现实,他的世界越来越空。藤田智也起了床,穿上军装,悬好军刀。他去谒见伯父,长谷川也在。白天仍旧森然的办公室,门坎很高,红木金锁,满室朱红青蓝,是属于中国的颜色。

“我仍赞成智也的建议。”藤田中将望着眼前的手下。不论是大佐还是侄子,他都当作得力干将。“卓汉书已死,还有谁能复原《思故赋》?天皇寿诞近在眼前。”长谷川道。

“我来。”藤田智也将军刀摆在大将的办公桌上,“内容无人见过,便好伪造,章鉴也不会是障碍。”他想,他说晚了这句话。三方协议达成,一份伪造好的字帖即将被送往日本,恭贺天皇寿辰。再讨论下一宗事件。“张府派人向司令部投诉,最近屡有合作伙伴被暗杀,希望我们给予支援。”长谷川斜睨了藤田智也一眼,藤田智也一声不响拿起军刀,转身欲走。藤田中将叫住他:“智也君一起听。”他不得不留下听。长谷川也不得不说:“我已派人查过,最近那些暗杀行动,大多是一名绰号‘玉面罗刹’的神秘人物组织。有传是国民政府的人,也有可能是支那的民间流氓组织。”藤田中将点头:“我听说此人手段狠毒,凡落在他手上的人大多死相凄惨,如今人心惶惶,严重阻碍我军同中方友人的良好合作,务必将之铲除,杀一儆百!”他再看向藤田智也:“中国共产党最近在租界的地下活动极频繁,用报刊传单鼓吹抗日思想,影响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我已无法再容忍这些诋毁帝国军队形象的情况,必要的时候,需采用严惩手段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