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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不知怎地,心惊肉跳,甚是忐忑。

二六  小重山?归路茫茫

冬夜的冷蔓延到了百乐门,就进不去了。里头的一切,都是暖的,暖风薰了人如醉,一段段缠绵的拥抱,把两个人变作一个人,去拥抱虚妄的暖。其实是不暖的,雁飞常常感到冷,她最近又容易累,不能接连转台子,也不能跳恰恰这样的快舞,一踩上百乐门的弹簧地板,人就犯了晕。以前跳恰恰最好的是陈曼丽,穿一身火红的舞裙,像火舞的艳阳,拥趸无数。如今再没这盛景了,气候散清了,舞女也晓得找个好户头才是正经,把舞跳的好,不值什么。袁经理恼恨这种清醒大头脑,嗤道:“后进的小骚货连骚的资本都没累齐,就想往人床上赶,成不了气候!”雁飞会哀哀地想,不过都是想逃罢了,可天下之大,何处容身?她懒洋洋地瞅着舞池里的人们。一曲方毕,袁经理携了一名舞女到了舞池中央登场了。“百乐门冬季皇后,玛丽亚隆重登场!”人群骚动起来,雁飞也张望。中央站着一团火红的影,像雾气清冷的空气里掠出来的太阳,还镶着金边。原来穿着火红的人儿,有一头金色的发。皮肤又是白的飞扬跋扈的白,连带五官的美也是飞扬跋扈的。

雁飞认得她,是那位洋记者蒙娜。雁飞瞅着她,她炯炯的目光也对住了雁飞,甩一甩那头大卷蓬松的金发,开朗地笑起来。雁飞想,这出其不意的一招,今天乃至往后一段日子内,百乐门的焦点非她莫属。她想,连她也来舞池子争饭吃?她是不解的。这位蒙娜小姐还真将玛丽亚做的十足,她立时就与雁飞套了近乎,还在下班之后跟着舞小姐们去吃夜宵,再兴趣盎然地向大家讨教麻将经。她不会打麻将,是在雁飞家里学来的,她央雁飞:“很高深,能不能教我?”

雁飞便手把手教了她张法,她打得很投入,在掷骰子的时候用洋文大叫:“Show  hand!Show  hand!”随着色子起落,很能调节气氛。自然也是她输得多,用中文抱怨:“输死也不给小白脸花!”好事的舞女们忙打听,才得知这位洋妞之所以下海,是受了一个拆白党的骗,失身失财,连回美利坚的路费都没有,只能把心一横跳进来。大家都万分同情,替她用各种中国方言骂了那拆白党的祖宗十八代。雁飞暗笑,天晓得到底有没有那位拆白党。但女人们聚在一起,多是道苦水的。“我不怕输,输光总比回家被后娘抢了身家强。娘的,老娘卖奶油大腿,他们吃金华火腿,全不把我当个人!”“快乐一时是一时,到辰光日本鬼子一打进来,我就卷好铺盖到重庆服务党国军总去,照样赚票子。咱也是爱国人士!”还有叼着烟,吞云吐雾:“每天勒紧裤腰带,二尺的腰绑成一尺七哄那卖破铜烂铁老秃头,真真憋屈死。要不是他家三间大洋房,我何苦遭这罪!”她们讲的时候,蒙娜就侧了耳朵听,很是入神,往灶庇间倒茶间隙,雁飞问:“是否觉得信息火爆,很有嚼头?”蒙娜给她一个火热拥抱:“你是好人,不拆穿我!”雁飞给她的茶里加了菊花,去累夜打牌跳舞的热火:“原本清白的人为那些个报道跑这里来,有意思吗?”蒙娜对她认真点头:“任何报道,都要真实。我要了解最真实。”因雁飞对蒙娜假以了辞色,蒙娜便当雁飞是百乐门的依靠,事事都随她,还将自己的资料自动奉献。“我七岁就来中国了,我热爱这里的一切。”“我想要了解中国的一切,战争的一切。”“我感情失败,同我一起长大的中国男士拒绝了我。”“他竟然还是爱中国女孩。”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听到雁飞哭笑不得。其他舞女也喜欢蒙娜,爱她的出手阔绰,她时常会送众人些纽约巴黎的化妆品。雁飞不免提醒:“你可是被拆白党骗了个一穷二白,哪有闲钱买老贵的外国货?”蒙娜碧碧蓝的眼睛瞅她好长一阵。雁飞并不怕别人盯着她看,这本就是她处事的本事,真诚地从人的眼里看到人的心里。两人像是角力,看谁的眼神先泄底。势均力敌。“你不简单!”蒙娜耸肩。雁飞笑笑。“你有很重的心事。”蒙娜诚恳地对她说。“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自由。”有个小舞女过来找雁飞同蒙娜闲话,正是唤自己“卖奶油大腿”的,名唤乔绮,顶清丽洋派的艺名,其实原名唤作乔大妹,是家中老大,因得必须担负一家人的生计。乔绮期期艾艾,和雁飞及蒙娜东拉西扯大堆话。雁飞冷眼看她眼皮盖一直红红的,神色不大自然,手往肚子上搭了好几下,忽地恍然,她问:“要借钱做了,还是准备豁开皮肉不顾?”乔绮被雁飞一语道破,泪珠子忍不了,捂着手绢大哭一场。原是她恋上个来跳舞的大学生,狠狠好过一阵,但大学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把书包一抗,去了昆明继续上大学。从此再无音讯。蒙娜听懂了,说:“扼杀生命不为上帝所允许!你要给他生存的权力。”

乔绮只顾哭。雁飞看着可怜,就解了脖子上的观音金链子,又拿出几张钞票,一左一右放在乔绮面前:“你可以拿票子去找个大夫,再找个地方小作休养。或者把金链子拿了寻个地儿避一阵把孩子养下来。怎么选?”乔绮支支吾吾,做不了决断,只不停落泪。雁飞心里憋闷,收起金链子和钞票,说:“好好想几日,有什么还来找我。这一日日过了就要现形,决定也要趁早做。”但乔绮自那日后失踪半多月,再次回百乐门竟狼狈不堪、失魂落魄。袁经理看得直跺脚,又看她病恹恹的,形似崩溃,骂不得打不得,只得自认倒霉。众人安慰相问,她断断续续哭着说了:“他们不是东西!他是我亲弟弟啊!摁我头,灌我药!我身上的肉我怎么不愿养下来?做牛做马我也要养大他。可他们逼我,逼死我的孩子,我不肯喝药,我亲弟弟竟一脚往我身上踹。”蒙娜听了怒不可遏,金发一甩,冲了出去。雁飞也极愤怒,又见她虚弱不堪,便做主将她带回自家休养,还请了大夫来诊治。

到了下半夜,蒙娜寻了来,雁飞正坐在客堂间的沙发削苹果。“我找人揍了乔绮的兄弟!”雁飞摇摇头,叹:“最后诊疗费还得乔绮出。”蒙娜原本没想这么多,只逞一时痛快,实知中国人的三纲五常,人伦情理。黑暗的世道,中国人的忍耐被无限拉长了。被侵略者压迫,被自己人压迫,还被自家人压迫。前者尚可扛枪反抗;中者也可白丁起义;只末者,下不了切皮肉的痛,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回去血浓于水。

蒙娜痛心疾首。这些年这些日子,她体会到了中国人的苦,骨子里熬出来的痛。真实写下来,当真字字血泪。

雁飞将一只苹果削完,长长的皮连着,抖一下,掉落下来。她把苹果递给蒙娜。

“盛隆米行我知道,那位周老板是被法办的。”公法?私法?蒙娜已经不想问。她率性地咬了一口苹果,酸到牙根,说不出来的酸。见雁飞小心收起了那把洋派的折叠水果刀,侧面的她,单薄的身,丰富又苍凉的眼神。她的灵魂又不知道飘去哪里了。凄迷的人生路,还需走下去。雁飞家里多了养病的乔绮,她也多了些事可做,有了借口谢绝晚上的局子,早早回家。

苏阿姨为新年忙活起来,除尘掸灰,弃旧换新,做了糖年糕、蛋饺、肉圆并好多应节菜色。雁飞放了她年假,她一走,自己一个人待着就更寂寞了。(奇书网|Www.Qisuu.Com)乔绮到底也是要回家的,她家里人来谢罪。行凶的弟弟腆着脸,脸上的伤口未愈,在乔绮跟前跪了下来痛哭,请求原谅。于是一家人合好,一起回家过年。蒙娜唏嘘不已,又从雁飞处知晓不少花国辛酸故事。繁丽的只是表面,内里的千疮百孔无法缝补。蒙娜对雁飞说:“你太寂寞了。”雁飞想,怎么人人都说她寂寞。可是人人又无法伴她永久的。小年夜当晚,因泰半客人敛了玩兴,回家做孝子贤孙主持过年,百乐门比平日早歇业。蒙娜的戏演到中场休息,有位同她长得相似的洋绅士来接她走,身上还是穿制服的。她的家势想必不差,雁飞想,同她不是一个世界来的。她心里真的孤寂了,独自一个人走回了兆丰别墅。黑暗里有人在等她。雁飞看到熟悉的长长的麻花辫,几乎垂到地上。归云托着撑着腮帮子,坐在花台的台阶上。雁飞的脸上顿时花开灿烂,笑道:“小心脏了头发。”归云站起来,手里还挎了夸张的菜篮子,她说:“请你吃家宴。”两人携手进了屋,归云把篮子里的菜一道一道放桌上,还一道一道报菜名。

“凤舞九天。”雁飞笑着直揪她的辫子:“不过是醉鸡。”“红梅含瑞。”“红枣里塞糯米。”“金玉满堂。”“玉米松仁罢了。”“春色满园。”“油面筋炒塌菜。”“鸿运当头。”“烟熏红烧肉。”“年年有余。”“松鼠黄鱼。”“步步高升。”“香煎小年糕。”归云摆出最后一道菜,埋怨:“你真煞我风景。”“你可跟了谁学出一口的四字成语?现卖到我这边来。”雁飞掩不住笑,同归云一起摆好桌子,还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来。“不成不成,我会醉死。”归云见了打退堂鼓。雁飞已给她满了一杯:“就一杯,应节。”两人相挨着坐下。雁飞不免回忆往事:“当年咱俩挨在一起分一碗糖粥。”

归云为她布菜:“往事不回首,我们都要向前看。”雁飞问她:“大年夜准备怎么过?上半夜卓家下半夜杜家?”“全部请来店里。”“你不怕杜家老妈妈受不住刺激?”“最焦头烂额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大家心里都有底。”“你越发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