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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归云听了就去厨房拿了些老范媳妇洗好弄好的菜蔬塞给秦编辑。秦编辑要算钱给她,她死活也不肯要,但心里又有了别的主意,找老范商议:“现今公董局禁了马路摊贩,要去菜市场才能买着菜。咱们这地过去路并不甚近,如若将菜买来做一些清洗摘捡工作,再卖给附近人家,你看会不会有销路?”老范仔细想了想:“这边有真穷的人,也有不少做二房东的懒鬼,怕麻烦图省事的,想他们可能会受落这样的菜。”归云便决定了:“咱们可把进来的菜分批择好,最好的做包饭作和小宴,次好的摘洗干净当作半成品卖,赚一个手工费。这样一来,还能略取几样点心做成半成品来卖了。算打出一个新牌子。”

老范一点即透,还能有发挥:“前些日子就有些太太问我馄饨馅小笼馅怎么拌,我略指点了一二。你这么一说我倒有另一个建议,如果咱们将这些点心的馅料独独拌出来或者将点心制个半成来卖,岂不是好?”他俩互一沟通,一拍即合,商量好马上就分工合作。不想半成的菜品一经推出十分受欢迎,尤以馄饨馅和小笼馅卖的异常红火。最大的顾客除了那些懒劳作的二房东,竟还有不少附近大洋房的娘姨们,她们仗着主人家多金,自己又不想多劳动,买的是图个便利,连雁飞家里的苏阿姨也时常会来光顾。小店的生意也就蒸蒸日上了。归云认真做,也认真总结,仔细琢磨观察,发现淡井村附近还住着不少新派文化人。他们克俭又时新,没钱去下大馆子,可遇到三五知己却还是会想要找小地方聚一聚。所以归云干脆单独辟一间雅间出来,布置得精致特别一些,来招待这些客人。老范也着实奋了力,不但从绿波廊的师傅那处学了些点心的制法,还私下拜了粤菜厨子做师傅,大大增了小店的菜式品种。归云便做主,她说:“既然这样了,我们就得改个名儿经营。”大家都觉得应当,讨论了一阵,归云定案:“就叫老范饭庄。”老范照例谦辞力推,被归云阻了:“若没有老范的馄饨撑着,咱们哪里会做到今天的局面?”因又让卓阳给重新写了招牌。接近年关的时候,来预定净菜和应节点心的人多了起来,人手已是不够用,归云又聘了几位娘姨,觉着堪堪应付。归云老范等人本就随和,很喜欢同客人们谈成一片,也颇得顾客人缘。有回来了一位穿皱巴巴的中山装、头发乱糟糟的中年客人,他请了几位学生在雅间吃饭。他们就着花生米,凤爪喝了不少上海老酒,时而愤懑不平,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击箸而唱,个个情绪激昂。

中年客人兴之所至竟拿起钢笔往墙壁上写字,归云等也不拦着他们,尽他们写。等他们散了,归云才去看,那客人留下这样的字——“你们应勇猛地去唱你们的《大道之歌》!”

她不甚理解,拉来卓阳再看,卓阳却微微吃了惊。“这行字好像田老大的笔迹。”“谁是田老大?”归云问。“田汉。”归云觉得这名字耳熟,费劲地想了下,大惊:“是不是写《义勇军进行曲》的?”

卓阳笑着敲一下她的脑门:“小傻瓜,他以前就住在你们弄堂里,你竟然不知道?”又皱眉沉思了,“他什么时候回上海的?这回应是组织文化救亡协会的学生们去武汉抗战义演的吧!”

归云揉揉额角,更纳罕:“他是大人物,又这样忙,还来咱们小店,真让我蓬荜生辉!”言下很是欣喜,灵机一动干脆就和老范陆明买了白墙纸,糊在雅间内壁,方便客人涂鸦。卓阳笑她要开“黄鹤楼”,这回她是晓得黄鹤楼的典故的,故作神气、俏皮地道:“黄鹤楼就黄鹤楼,我就是等像李白这样的大人物来的。”“好大口气!”卓阳又想亲她了。这一来倒真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瞻。归云也是得意的,自觉很得了些门道。

一日,雁飞觑了空来约她去南京路吃饭,还作主多邀了两位老板。席间雁飞似无意般介绍,原是两位开饭店做菜蔬生意的老板。一顿饭下来,归云颇得了些生意上的提点。饭后,雁飞拖着归云逛南京路,一路闲聊。“用些小利去换大利还是应当的。”归云感慨:“以前唱戏也是下九流的勾当,卖嗓子也卖扮相。现在做些小生意还是一样,有时候真让我发毛。”“只陪两个笑并不碍事,行得正那群人自会晓得。你是压的住场子的人,并非等闲,别怕!”

“我只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做事,其他不多想。”归云陪着雁飞多逛了几家商店,雁飞多买的是绸缎洋装和皮鞋。路过三洋南货店,归云要去买些准备过年用的干货,雁飞便陪着进去,见归云样样东西都买双份,奇问:“还要过两个年?”

归云抿嘴一笑:“一份给自家的,一份给别人的。”雁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两眼:“你啊!到底是有这气势脱了杜家的枷锁。”

“杜家是娘家!”忽忽想起又问雁飞:“你可觉得展风怎么样?”雁飞笑笑摇头,归云想了想,也就没再问下去,只是说:“雁飞,你太寂寞了。”

“我最愁的就是寂寞。”雁飞一踏脚出店门,不知怎的身子摇了下,险险晕倒,被归云及时扶住。“怎么了?”归云关切地问。雁飞按着胸口,面色泛白,闭了会眼睛养神,方道:“赶着两个通宵转台子,玩得过火了。”

“你不该再这样不顾你的身子。”“我理会的。”“梅兰芬芳一枝春。”南货店旁的弄堂口一把喑哑的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两人不禁歪过去看,原来是个讨饭的老瞎子,他戴着黑眼镜,蜡黄的高耸着颧骨的脸,嘴角凄凄惨惨低垂下来,是风干的沧桑。一身破烂的袄子,像滚的龙的遮不住风雨的稻草,四处破裂透风。他蜷腿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只讨饭的碗,也裂着几道口子,里面有三五个铜板。归云摸出一块大洋来,走到老瞎子面前,摆到他手上面,道:“老伯伯,收好。”

老瞎子瘪着嘴,竟也不道谢,不客气地收过大洋,对归云吟道:“滩边孤生一朵兰。回送你。”

归云听不懂,只觉得老瞎子那副带着裂痕的黑眼镜后边的瞎了的眼睛好像直盯着自己瞧,心底发毛。雁飞也走了过来,也摸出一块大洋来,塞到老瞎子手里。这回老瞎子长叹了一声:“火中血色梅花绽。”收起了大洋,拿好了碗,又摸摸索索从身后拿出了盲人棍,其实只是一支细细脏脏的竹竿,点着地,不和归云与雁飞招呼,管自颤颤巍巍地走了。“火中血色梅花绽。”雁飞喃喃地念,细眉深锁,若有所谓又若无所谓地牵了牵嘴角。

归云道:“我真听不懂他说的话。”雁飞道:“讨饭的胡口随诹,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随手招来了黄包车,同归云作别了。

归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还在想着老瞎子的那两句话。“滩边孤生一朵兰,火中血色梅花绽。”半明半暗,似悲似谶,想得自己不觉痴了。回到店里,快要打烊的时分,展风来了。他架了一个穿长风衣的男人,被陆明协助着带进了雅间[奇`书`网`整.理'提.供]。长风衣的男人倒在桌旁,不住瑟缩,展风拉下衣服,竟然是向抒磊。归云吓了一跳,命众人急急上了木板,闭了店。她再转回去看,向抒磊蜷在桌边,面皮青着,五官纠结,牙关颤抖,双手抱臂,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整个人都脱了形,没半丝平日丰神俊朗的样子。展风焦虑道:“今天去劈那个汉奸大学校长,谁知道中埋伏了。咱们几个后勤的把伤员分散送走。但向先生突然发了病,我只好就近先送他来这里。”向抒磊勉励颤声,道:“去……去找……剧团……隔壁诊所的华……大夫。”

“你去吧,我来照顾向先生。”归云便说。展风应命,嘱咐归云两句,动身找人。归云是第一次见人发病发得如此凄厉,好像全身骨骼都被分拆一样,有些害怕,就问:“向先生,我能做什么?”向抒磊颤抖地指了指风衣的口袋,归云往里掏出把折叠水果刀,有些眼熟。她不解,掂着水果刀不知怎么做。“让我……咬……住!”向抒磊命令。他是习惯命令的人,虽然声音颤,还是当命令叫。

归云照他意思将水果刀横着放在他的嘴边,让他咬住。他似是得了安慰,颤抖没先前那么厉害了,身子虽还蜷着,但渐平稳,只口中咕噜咕噜仍有呻吟。归云原本以为他只是呻吟,但静下来细听却不是。他含糊不清地不停说一句话,因不断重复,才能让归云辨听清楚。“我答应你不抽鸦片!我答应你不抽鸦片!”他答应谁?归云茫然,只盼展风快些将大夫带来,好减轻眼前这位病人的痛苦。虽是大冬天,向抒磊身上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湿了发,狼狈不堪。再英俊刚强的男人都经不得病魔的打击,兵败如山倒的模样永远令人恻然。展风终于请来了大夫。归云替他们掩上门,无意中的最后一眼,见到大夫扒下向抒磊的衣服,背后是丑陋的伤口,是凝固了的血肉模糊的纵横交错的伤痕。也许曾经被千刀万剐,也许曾经被鞭抽火炼,留下一片不忍猝睹永不消失的痕迹,一整片地盖着他的背脊。归云捂住嘴,在最后一刻被吓住了。展风抓着她转过头。“不要看,向先生的伤很恐怖!”“怎么会这样?”展风摇头不知。“华大夫说抽鸦片可以抑制他的疼痛,但向先生从来不肯抽鸦片,所以旧伤复发的时候会疼得很厉害。”可归云还在想,他答应了谁不抽鸦片?那样疼,都不抽鸦片!老范熄了门前的灯,陆明同老范媳妇一起做着收夜的清扫,归云收拾灶台,忽见灶台上蹭亮的刀具,闪着微明的寒光,猛然想起雁飞也用银色折叠水果刀给展风削过生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