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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陈组长,您这样做就不好了。”陈墨笑道:“卓太太同卓阳一个样。”他又摇摇头,“别同我计较这些。我都没能把你求的事办妥。”归云神色一黯,心头酸痛难当。“该是做三周年了吧!当日本已查探出来了,可最后去找却又没找到。我也觉着奇怪。日本人应该不会对尸首做这样的处理。”归云还是将大洋推了回去。她说:“陈组长对雁飞这样费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陈墨摇摇头,长叹:“这样的奇女子,是真的少见的。”伤员的伤口处理好了,陈墨扶着谨慎地走了,大洋还是留下了。过了几日,报纸上刊出了“达人张先生遇害”的讣告,说是张府的司机因不满薪水才动了杀手。原本威风八面的海上达人,死状恐怖。归云叹口气,收了报纸,回到灶庇间同娘姨一起煮饭。放了咸肉沫子、切碎的青菜,量是少的,但已将米饭调香了。一碗一碗盛出来。太阳落山了,饭庄门外聚了些苦哈哈的苦力工,同当年小云的爹干同样的苦力活儿的,他们席地坐了,一人捧一碗咸肉菜饭。头顶还有一点阳光,西下前最后的温暖。等下天黑了,他们有的还有个夜间班要做,有的赶紧回用一担米租的通铺,替下睡个下午觉的“同被”。真的是“同被”,一个床铺两人交替用,就成了“被窝不冷”。归云同娘姨收了碗筷,洗好摆好,夜里生意不会那么好了,上了七点就要宵禁的,不给用电。幸亏有个小厂子接点粗加工的活儿,也前后打点了筱秋月同粤雅楼老板,故顺遂了点。

她无奈地坐在夕阳西下的窗前,五斗米折腰,不过是为生活。归云记得这样夕阳西下的情景,她同卓阳在蒙娜的客房里。他存着心,开着玩笑逗她说话。半蓝半红的天空,她的生命因此多了些色彩。她从怀里拿出了他最后的信,斜阳些末的光,照着他的字。读了千百遍的,他在目睹死亡的痛。那之后,他就无了音讯。归云铺开了信纸,按着那上面开始写。“母亲大人亲鉴:”太阳光却是冷的,要下山了,归云不知何时能暖。她写好了,拿了刻好的红章同邮票,捏着,狠狠地。她说:“卓阳,我只包庇你这几回,你不能次次都靠我撑着。”归凤将外面的门都闭了,甩了帘子进来。窗外的协管穿过弄堂,手里摇着铃,提醒要断电了。归云将手里的东西收妥,归凤默默在阴影里坐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半黑半明之间,使了个眼风,摆了个兰花指。她的水杏眼,她的小蛮腰,她的桃腮脸,又活了。归云掌不住笑了,她踱了方步过去。“娘子――”她的手过来,她的手过去。相扶相携。寂寂的弄堂里,响着野猫的呼哨,“呜哦――”又长又凄冷,是扭转的调子。

归凤说:“好久没有唱了。”归云说:“你还是唱得那样好。”“再好――也没有用了。”归凤把那报纸展开,在中缝处,归云就着初升的月光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广告,是筱秋月的越剧电影上档,叫什么名儿是看不清的。归凤趴在灶台上,无声地抽泣。天还是冷的,西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这里是一片冰冷的。归云握着归凤的手取暖。“你怨我罢!”归凤在黑暗里拼命摇头:“我哭一阵子就罢了。”她又笑了,“展风的信来了,他挺得意的,说他们的孙将军坑杀了几千个日本兵,现在日本兵看到他们的队伍就吓得扭头跑!”

两人都笑了,捷报也是无孔不入地传了来。毕竟有块地方是可以暖一下的。

终曲  诀别诗?许你来生

电车踽踽地开过大马路,留下长长的一串痕迹,是路轨,像两条持久而绵长的伤痕,划在上海这张脂粉芙蓉面上。铃声脆,但急促,匆匆地上客,也匆匆地下客。售票师傅依然在叫:“轧一轧,往里走走,橡皮车子轧不坏的。”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装满了认命的鱼,不过一站一站履行他们既定的人生。人生也会路过很多风景线,戏院、百货公司、舞厅、饭店,五光十色的每一站。关在车里的人看得都眼馋的,可惜不能下去。人生就像按部就班的电车滑过路规,默默流淌在马路和弄堂里。突然就出轨了,四处响了警报,“乌拉乌拉”的,从这头到那头,像古时传递的烽火,其实作用是一样的。归云跟着人群奔跑,街边的店“哗啦啦”拉起了铁栅栏,电车也像定格的人生,停在路中央。车里车外的人们都蹲着,抱着头。“呜呜呜”地,天空的高处有东西飞来,胆子大些的就抬头看了。好几架呢!秩序整齐划一,在天空盘旋,忽而低了,有人看清楚,叫:“哎!不是灰蝙蝠呢!”于是大伙都半疑着,一个两个站起来,也敢抬头看了。归云抬起头,那几架战斗机不是日本轰炸机的颜色,时高时低的,似就是要地上的人们看清楚。它们像鸽子,还飞出了队形。“是飞虎队吧?”“不是日本人呢!”归云又仰头看了会,她看出门道了,远远的,战斗机往龙华的方向飞去了。

巡捕来拉了带子,红色的警戒线,还鸣笛。“龙华机场戒严。”众人被阻了道,但不急不躁,个个快跑离开。电车却没有转弯的铁轨,进退不得,售票师傅只好同司机商量了,把车门一开,上面憋气的人们“呼啦啦”全部下来了。售票师傅斜靠在车门前剔牙,一边同司机说:“今朝龙华站是开不进去了,又能少上一个钟点。”归云望望手里提的法式面包和炼乳,想,真糟糕,好容易挨着今天得了准去给蒙娜送食品,却又碰到这样的事。蒙娜的集中营里有人得了疟疾,缺少药物,只能靠食物增加抵抗力。国际红十字会与日方拼了命的交涉,终于能获准送些药物去,一些难友的亲朋,也能送些食物去了。归云只好无奈地提着满兜兜的食品往回走。隔了两个月,又有了新讯息,龙华的戒严撤了,归云这回踩了自行车去,防着上回电车被阻的事。偏僻简陋的亭子间,国际难友一个轮着一个出来见亲友,每人只得五分钟。归云手里的东西被日本兵再三检查了,并交了探视费,才等到了蒙娜出来。蒙娜要同她拥抱,被日本兵用长长的刺刀隔开。她们隔着一柄刀,寒光之下,也能微笑。蒙娜说:“不久以后,我就可以谢你了。”归云摇头:“你受苦了!”她看着这个金发女郎,苦难没有让她的美丽减色,金色的发依然自由地、张扬地。

“没有你,我来不了这个地方。做一群孩子的老师,也是乐趣。”她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归云也笑。这时候是晚春了,她们都能闻到夏的气息,湿润的,蓬勃的生命的气息。

“妈妈的信,有回了。”她们又同时点头,蒙娜交错手指,做了个微小的动作。归云心领神会。她认得这个简写,认得这个词。她们一直等着的,熬着的,希望到头的,似乎已经能看见了。回到家里,卓太太手里拿着信:“蒙娜的哥哥来信说,上帝就要施恩了。”她同归云握手,紧紧地。庆姑笑得直擦眼泪:“展风说生意做好了,就能回家过个好年。”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饭庄”一起吃了火锅,沸腾的馄饨、面条、肉丁子、鸡毛菜、面筋,凡是能拿出来的都放进了热滚滚的水中。老范为江江拌了满满的甜面酱,江江埋在碗里吃馄饨,忽然抬头,说:“叔叔来了。”

她跳下椅子,跑去开门,一头撞在藤田智也的怀里,软软地叫:“叔叔,吃火锅。”

卓太太站起来,招呼藤田智也:“一起来吧!”藤田智也的面色很怪,既平静又似青筋浮凸着,他按一按太阳穴,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们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兴冲冲地拿过来,递给藤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头。

归云嗔怪:“别没规矩!”江江“呜”了一下,小脸就蹭到藤田智也的怀里,甜面酱沾了他的中山装。卓太太怔怔看着,忽说:“唉!卓阳也是喜欢穿这么一身。”归云点了点头,心里是暗伤的。藤田智也说:“就让她坐吧!”他低头抱住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面酱喂她,看她啅得津津有味,就笑了。热气腾腾的,在微热的天里,人人吃出了满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泪流尽了,也痛快了。

江江窝在藤田智也的怀里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要问你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也是悄悄地,藤田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碧碧绿的镯子,问江江:“喜欢吗?”

江江歪歪头,双手捏住镯子,又点点头。“好在还有人喜欢。”藤田智也笑着,捉起江江的手,把镯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细,镯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来。江江望望藤田智也,说:“戴不上。”藤田智也无可奈何地叹气,他弯腰解了军刀上的穗子,原来他身后还是配了军刀的。把穗子一拆,绑上了镯子,就挂在了江江的脖子上。归云瞧见了,镯子碧绿生青,她能猜出价值几何。她想要说什么,藤田智也忽然就将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学弟给我的东西,我存了这几年,是帮老师存的,如今该为老师还回来。”

一卷红绸布裹着的长卷,似乎很重,藤田智也已经不堪重负,他卸下来,才会轻松。可是卸下来,他的头仍旧痛。是永远镇定不了的痛。归云将东西接了过来,卓太太站了起来,朝藤田伸出了手:“亚飞,谢谢你代替汉书和卓阳做的一切。”藤田智也也站起来,仍旧躬身:“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资格做。”他站直了,“师母,保重。”他向大家道别,在热气未散,热情未褪的时候。江江叫他:“叔叔叔叔!”归云想,她有一张照片,恐怕藤田智也是没有的,她想――她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他那样快地退走了,甚至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