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个声音让树犹如被拖回现实似的清醒过来。破裂的眼球重生,翻腾的五脏六腑也回归原位,呕吐感与眼泪被压了回去,如铅块般沉重的眼睑僵硬地睁开。
「哈啊……哈啊、哈啊……」
树仰躺着,从肺中榨取出慌乱的喘息。额头到胸膛上都淌着睡梦中流出的冷汗,让树自己都吃了一惊。
看来他似乎是在床上睡着了。
被蜡灰弄脏的石制天花板,描绘着他所熟悉的数重魔法圆阵。
「……(阿斯特拉尔)的……地下室?」
树气喘吁吁地低喃,生硬的声音再度从他身旁传来。
「树,你起来了?」
「啊…拉碧丝!」
躺在床上的树只能慌乱地移动视线看向她。在地下室的门扉旁,一名身穿黑色两件式洋装的少女正站在那里。
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少女,然后松了口气。
「那个……现在在这里的,是真正的拉碧丝……对吧。为什么要离得那么远呢?」
「因为有人叫我不要进来,会发生咒波干涉。」
「那么……你一直在那里等我吗?」
拉碧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微卷的红发飘荡着某种蛊惑的魅力,落在陶瓷般洁白的胸口。
那是--人偶之美的极至。
「--!」
背脊一颤,树回想起来了。.
就树的意识而言,那是刚刚发生的事。他梦见自己拿下眼罩。就算发生过安缇莉西亚那件
事,但自己竟还随着愤怒行动,对着被尤戴克斯附身的拉碧丝挥拳。
最后虽然是因为昏过去而得救了,但是如果照那样下去,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说不定……
会杀了这个少女,不是吗?
(杀了她……?)
树光想就说不出话来,自己的思绪让他自己感到恐惧。树用力咬紧牙关,把复发的呕吐感
咽了下去.他拚命忍住怦怦直跳到让人嫌吵的心跳声。
[树?]
也许是从少年那副模样中感觉到了什么,红发的少女轻轻歪着头。
「没……什么。」
树露出暧昧的笑容。
总之,他硬是把自己对自己感到的异样感压抑下去。没错,现在该做的事可不是这种内心冲突吧?
(恩,没错!)
首先--得道歉才行。
尽管树觉得这是个温吞的想法,然而自己能够如此思考,又让树感到有一点安心。这是自己所认识的自己:即使胆小也好、没出息也好、半吊子也好,这是伊庭树十六年来一路相处过来的思考方式。
「拉碧丝--」
树喊着她的名字,试着想撑起上半身.
明明想抬起上半身,右手却无力地自床上垂落。
「咦……」
「怎么了?」
「啊……恩……我有一点……使不上力气。」
事实上,不只是这样。
树的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一在身上灌注力气,力量就好像消失在虚空之中。
以前与安缇莉西亚一起看见(夜)时也发生过这种事,但这次比起那时严重得多。即使能勉强抬起肩膀、动动手指,但其他动作就完全办不到了。虽然不会疼痛,但是冷热之类的感觉也变得朦胧。
「你躺着就好,因为我听得见树的声音。」
「……谢、谢谢。」
树惶恐地缩起身子……尽管是这么说,但他也只是稍微动了动脖子而已。
「……………………还有,对不起。」
拉碧丝惊讶地皱起眉头。
「什么对不起?」
「那个……很痛吧?我拿掉眼罩之后,性格就会变得该说是大方呢?还是变得易怒呢……好像变得很喜欢起冲突,然后……啊啊,那个……总之,很对不起!」
「我不懂你的意思.哥哥也一样想杀了你,树没有理由道歉。」
「可是……那个人又不是拉碧丝,对吧?」
面对树的反驳,红发的少女像钟摆似地摇着头,
「因为拉碧丝是哥哥的人工生命体,所以会被摆在优先位置上的,不是拉碧丝的好恶,而是哥哥的意志。拉碧丝不会让树受伤,可是哥哥会让你受伤。所以都是一样的。」
这是个极为单纯的理论。
实在是太像魔法师会得到的结论.
「……人工生命体?」
「就是模拟人类,从无之中诞生的链金术小人。如果你不懂的话,当成怪物就可以了。」
拉碧丝对着树指向她的肩头,黑缎的布料上渗着纯白的血。
看到那个血迹,树当场脸色发青。
「………」
只有一瞬间,拉碧丝的表情泫然欲泣地扭曲了,但马上又恢复原状。
因为正常人的反应都像树那样。
如果是魔法师就会充满兴趣的接近她,其他人就会逃开。就算对方之前很疼爱拉碧丝、与拉碧丝很亲近,可是只有这个反应总是相同。
这也可以说是真相吧?
对身为人工生命体的少女来说,这是在她短暂生涯里,唯一一个可以相信的真相。
于是--
「血……得快点包扎才行!」
少年脸色大变的大声喊道。
「?」
「因、因为,这是血都流到能渗透衣服的伤势钦?如果不马上包扎,细菌会跑进伤口的!」
[.....]
「啊,真是的!为什么大家都丢着伤患不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好意思,拉碧丝你去叫穗波或猫屋敷先生过来吧。啊,你知道谁是猫屋敷先生吗?他是个披着淡灰色外褂,身上都是猫咪的人。恩,你只要看到就一定能认出来的!」
「…………」
「拉碧丝?」
树楞住了。
拉碧丝仿佛吓到似地,表情冻结僵住。
少女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她这次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接近焦躁的语气:
「血已经止住了。会渗血只是因为刚刚吵了架,害伤口裂开而已。」
「吵、吵架?和谁?」
[美贯.因为她叫我不可以碰树.]
「不、不可以啦!怎么可以吵架呢?因为,这里算是属于大家的公司啊!」
「………」
树瞪大了眼睛,而拉碧丝不知为何露出焦躁的模样把头撇开。
「那个……你生气了?」
「没有。」
这哪叫没有啊?树很想这么问她。正因为她平常没有表情,所以少女身上的惊人气势相对骇人。她注视着地板,那目光之强烈让人不禁觉得,石地板一不小心搞不好会被打穿个洞。
拉碧丝就维持着那样的姿态,轻声告诉树:
「因为树讨厌这间公司,所以没关系。」
「咦?」
「哥哥告诉我,树是直到最近才硬被要求继承公司的.」
拉碧丝拾起头。
她以一如往常--但是以更加认真的眼眸从远方遥望着说道:
「--所以,树应该会讨厌的。」
「…………」
树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出声回答。
他没办法随便回答。拉碧丝的言词之中,蕴含着某种让他无法这么做的东西。不管那叫恩想或是信念,即使树不知道它的真面目,也能感受到那是不容蒙混过去的事物。
「……恩~」
因为树没办法举起手抱在胸前,只好仰望着天花板思考。
思考着能够回应拉碧丝的答案。
足以匹敌的答案。
树陷入沉恩,默默地思考着、审视着。
这没有花上太多时间。
「--树?」
面对拉碧丝责备般的声音--
「啊!恩,至少现在……我喜欢这里。」
树清楚地回答.
「…为什么?」
「最初,我的确是被迫的--就连现在也是。因为我是社长,就要我学习莫名其妙的魔法,
经营学的练习和股票讲座之类的书,已经被迫读了好几百本……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的脑袋
会不会变得不正常了。而且,我还碰到了很多可怕的遭遇。」
树露出微笑。
那无力的微笑,让拉碧丝轻轻倒抽一口气。
「那又是为什么?」
「就算是这样,这里……恩,穗波也好、美贯也好、猫屋敷先生也好、黑羽小姐也好,他们
都是我的家人。就算闭上眼睛、盖住耳朵,就算我想逃出去,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家人……」
拉碧丝并不明白。
对于所谓的家人,拉碧丝只知道是建立在社会生活营运上的共同体概念,这种程度的知识
而已。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能够成为家人吗?拉碧丝脑中涌现这种程度的疑问。
可是眼前的树,却像是理所当然似的露出非常安稳的表情。
(…………)
所以--拉碧丝突然感到害怕。
她感到某种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正在侵蚀自己。
[一开始……虽然是被逼迫的,不过在过程中渐渐变得很有趣……虽然这和『想做的事』并不一样,可是很有趣:心里会想着:原来也有这样的事啊!」
「……这里是重要的地方?」
拉碧丝再度低下头。
「恩,没错。」
树难为情地把头撇向一旁,虽然没办法抓抓鼻头让他觉得很难过。
「--社长哥哥!」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树的脸转了回来。
慌乱的脚步声正从外面的阶梯冲下来。
「社长哥哥、社长哥哥、社长哥哥!」
「啊,美贯--呜喔喔喔!」
出现在拉碧丝背后的,是出其不意扑向树脖子的美贯,还有--穗波。穗波似乎已经换过衣服,在洋装外披上了女巫斗篷与大尖帽。
「社长,你醒了?」
[啊,穗波.太好了,穗波也回来了。」
被美贯紧紧抱着的树就这样打招呼,穗波沉默不语,大刺刺地走进地下室。她走到树的身
旁,在极近距离下注视着眼罩.
仔细一看--她的脸颊格外通红.
「咦,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我才没有那样逼你学习。」
「咦,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说……基本上……我、我才不会把自己都做不到的学习份量硬塞给别人去
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