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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从朝堂上回到寝宫,太后即刻命人请四位皇子觐见。皇子并没有上朝的权力,只有当新帝登基之日,分封诸王,被正式封为王的皇子才能入朝。

        太后握着边城八百里急件,神色忧然。北方黎国十万大军陈兵疆上,边关告急。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纵是精明干练如太后,亦不由慌了手脚。她紧紧攥住急件,闭上了眼,眼前浮现的是帝君棱角分明的脸,镇定且从容。太后喃喃自语,嘴角含涩,“皇儿,如此之势,你让母后如何化解?”

        “太后。”四位皇孙的呼唤终于让沉思的老妇人凝起神智,她睁开眼,没有掩去目光中的忧色。

        她以目光扫过四位皇子,心中不免暗叹,诸皇子中,她最宠爱的就是大皇子。他的生母正是太后的亲侄女,当年她最早诞下皇子,本当立为皇后的,然而也正是太后鉴于前朝外戚祸政,一世而亡,生恐后族权势过盛,重蹈覆辙,才力阻封后。为此,仅封为贤妃的她郁郁而终,留下幼子玄渊。

        太后一直以来心中耿耿,亲自抚养玄渊,祖孙二人相处十几载,感情自是深厚。帝君在时,她曾多次要求立大皇子为储君,一来可补心中歉疚,二来她也实在希望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孙可以统御天下。

        而如今,在她可以做主立下新帝的今时今日,这位深谋远虑的老妇人已经不敢贸然下此决心了。当此之时,她若稍有不慎,宫廷巨变势难幸免,若给黎国以可乘之机,恐怕……恐怕帝君打下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以诸皇子掌控的皇城兵权,若处理不当,就是一场骨肉间的厮杀,届时天下大乱,百年前的噩梦岂非又要延续?

        摒去脑中的万千思绪,太后整了整神色,开口道:“早朝的事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她顿了顿,也不待四位皇子有所应答,继续说道:“天下才安定了十九年,已经经不起另一场离乱了!”

        感受到太后言语中的疲惫,三皇子猛地抬起头来。四位皇子中,他是最敏感的一个,隐约间便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光以诸子之争,以冷静沉着著称的太后绝不致如此疲惫,如此无力。他忍不住问道:“太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望见三皇孙眼中的担忧,太后心中闪过一种复杂的情绪。三皇孙的温雅纯良,她并不是不知道的。然而她一从他身上看到皇后淡淡的影子,总不免忆及红颜薄命的贤妃,心中便始终存着些芥蒂,下意识里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虽然明知他若为帝,未必便亚于玄渊,但私心里总是偏向自幼带大的玄渊。

        她望了一眼玄渊,却见他只是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脸色阴晦,心中没来由地便是一沉,暗想当初一力劝帝君立他为储君究竟是对是错。自己养大的孩子,她心里终究是有数的。玄渊这孩子心性实在是阴沉了点。

        太后终于松开了紧攥的边城急件,沉声道:“帝君的忧虑已然成真,黎国的四十万大军已经陈兵疆上,边关告急。这是无上将军令人快马传来的。”

        “怎么会?父皇才刚驾崩,黎国的大军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快?”温文的三皇子陡然色变,忍不住低语出声。

        大皇子本就阴晦的脸更是平添几分阴郁,而神秘莫测的四皇子依旧是一片漠然之色,仿佛天大的事也不能撼动他分毫,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这真是内忧外患哪!”调侃的语调从最年轻的皇子口中逸出,仿佛半点没有将这等大事放在心上,口气中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成分。

        太后的火气陡然暴长,四个皇孙中,她最不喜的就是这个狂放的五皇子。仗着帝君的宠幸,无法无天,目无尊长,连她这个太后也不放在眼里。然而,这个久经世事历练的老妇人很好地控制住怒气,缓缓地道:“边关的危机已是一触即发,哀家希望,无论这场宫廷纷争如何收场,都不要演变成祸及天下的骨肉厮杀,给黎国的大军以可乘之机。”

        “臣孙明白。”几乎是同时地,大皇子和三皇子异口同声地答道。然而,四皇子和五皇子却没有任何表示,——即使只是敷衍。

        面对两人的无动于衷,太后蓦的将急件甩在地上,怒道:“你们莫要望了,两百年前黎人入侵中土,整整百年,中土百姓在黎人的残暴统治下求死无门。直到一百年前,在前朝圣帝的引领下,中原百姓才将黎人神之一族封在大名山不叶城中,将黎人彻底赶出中土。难道……难道你们真的要天下再一次生灵涂炭才甘心吗?”她几乎是以噬人的目光狠盯住两位皇子。

        然而五皇子视若无睹,暗自冷笑。却见四皇子蓦然单膝跪地,以清亮的眼神直视怒得浑身颤抖的老人,“臣孙愿退出这场储君之争。无论是皇兄或是皇弟登基为帝,臣孙都誓死效忠。”

        他以迅雷之势抽出腰中长剑,一声脆响,三尺青锋应声而断,“若违此誓,当如此剑。”弃剑的轰鸣声久久回荡在寝宫中。

        其他三位皇子几乎是呆若木鸡了,折剑立誓,这是大景王朝皇室最郑重的立誓了。将象征天下权位的帝王宝座如此轻易地拱手相让,这个难以理解的四皇子莫不是——疯了?

        太后亦是满脸惊愕之色,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掌握了在外大半兵权的四皇子竟然会立下这等誓言。剑已折,他就此失去角逐帝位的资格了。若他违背折剑立下的誓言,将受到万民的唾弃。折剑立誓,这本是天下间最崇高的仪式,没有人敢轻易违背。

        太后深深注视这个从小不在皇宫的皇孙,倍感陌生。

        五岁随帝师离开皇宫,十年后,归来的已是一个凛凛少年了。一手剑术当世难敌,随同的还有一份对皇宫的陌生与不适。

        当时,恰逢西蜀不甘臣服,开始蠢蠢欲动,抵抗大景王朝的统御。十五岁的他,自请肃清西蜀。帝君准四皇子西行,亲赐上古神兵,人称“御剑”。同时令无上将军西征,军中大事,全权由无上将军做主。以帝君预想,准四皇子西行,更多的是一种历练。

        不曾想到,身处边疆的他谋划布局,奇计迭出,连百战成名的无上将军都叹英雄出少年,称他是不世出的用兵奇才。在攻打西蜀的都护城时,四皇子身先士卒,斩敌无数,纵是无上将军亦难撄其锋。他以其个人的魅力赢得边城四十万大军的誓死效忠。

        他在疆场上并不似无上将军般亲善待兵,有时甚至是漠视士兵生死的,然而,他依旧是边城将士全力追随的对象。

        他以一柄“御剑”驰骋疆场,万人莫敌。滚滚黄沙中,一线白光刺破沉暮的远天,流泻下无数喷薄的鲜血,倒下无数尚带余温的躯体。“御剑”甚至成为了军中进退的象征,剑出则进,剑收则退。

        不出两年,立国二十四年的西蜀,在帝君亲征都只是臣服的西蜀被年轻的皇子连根拔起,彻底湮没在历史的漫漫黄尘中。其间,无上将军早已回朝。自此,无论是西蜀、朝廷,还是其他周边邻国,都响彻了“御剑”玄漠的威名。

        班师回朝后,先帝却没有过多的赏赐。朝野上下莫不纷纷议论是不是帝君嫌四皇子杀孽太重,四皇子将西蜀的作乱王族全部诛杀殆尽,这一点可能为心存仁厚的帝君所不喜。

        不久,四皇子再度离开皇宫,以一剑之利挑战与其师尊“帝师”齐名的“剑圣”。

        然而,这个勇决不凡的四皇子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恐怕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此时,他的折剑立誓更是让人惊愕莫名。

        “四皇兄,你莫不是受什么打击,头脑不清了?”最年轻且直言无忌的五皇子忍不住吐出心中的疑惑。

        温文的三皇子亦是不由脱口道:“四皇弟,你这是……”

        阴沉的大皇子紧盯住四皇子的脸,不肯放过他表情中哪怕最细微的变化。

        面对各方探询的目光,四皇子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这一笑中竟折射出不可测知的威严和君临天下的霸气。然而只一瞬,他就回复了一贯的漠然与疏远,继续对太后说道:“臣孙所言,句句属实。言尽于此,臣孙告退。”

        语毕,也不待太后有所回应,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仿佛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名位、权力都不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一丝半缕的痕迹。

        太后望着四皇孙淡去的背影,眼前不知怎的就浮起了帝君的背影,同样的难以捉摸,同样的威严乍现。原来最像帝君的从来就不是轻狂外显的五皇孙,而是始终疏离淡漠的四皇孙,太后到现在才突然觉悟。

        隐约间,她想起了帝君暧昧不明的立场,难道他心中中意的皇位继承人本就不是五皇子,而是那个远去的身影——威名赫赫的四皇子?

        太后迷惑起来,她始终都猜不透帝君的心思。或许那已经不再重要了,毕竟帝君都已经驾崩了。她突然感觉到很疲惫,连训斥五皇孙的力气都乏了。她示意三位皇子退下。

        闭着眼,听着脚步远去的声音,仿佛一切纷争也随之而去了。然而,终究有个声音在不断撞击,“大事未定,天下未安,身为太后,你又怎能安枕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