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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见有男人进来,女人撂下指甲油瓶子,起身一笑,踢一踢舌头说:

“先生按摩吗?很舒服的。”

我四下巡睃,没理她。女人把我的冷漠理解成默认,说声“跟我来”,就掀开门帘进了一间包厢。我跟了进去,女人拉亮灯,迅速将外套、内衣、奶罩一起翻到脖子下“可以吗?”

我还是不说话,扯下门帘,转身去掀另一间包厢的门帘。女人来不及整理衣服,追上来说,“先生,不能进去,里头有人。”

我找到鞋匠了。鞋匠倒没有裸体,还穿着上衣,见进来的是孩子姨丈而不是扫黄警察,舒心地笑了。

“哑巴啊哑巴,你这个又像明星又会写诗的人也会到这种地方来,真没想到啊。怎么样,看上阿金了?你别以为她人老珠黄,屁股和奶子都还不错。”

第四章:乱性(16)

“流氓。你说这样的话就不觉得可耻?”

鞋匠穿裤子的动作慢条斯里,比在自己家还悠闲。“男人不嫖活得无聊,男人不赌活得辛苦;不嫖不赌,对不起父母。”鞋匠既是笑弯了腰,同时也是弯腰探拖鞋。

俩人出了包厢,我说,“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是标会来的钱,要还的。”

“这满街寻欢作乐的男人,谁不是标会来的钱?”鞋匠理直气壮,“你不也花会钱买手机、买新车嘛?”

我真的哑了,愣了好一会儿,换个说法,“人心隔肚皮呀鞋匠,平时老实巴交的,真看不出来。”

鞋匠一屁股坐在大镜子前的沙发上,搂着刚才侍候他的女人说,“世界上没有老实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实人都是没法子才老实的。老子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做老实人?”

这时,芽芽探进头来喊,“爸爸!爸爸!”

鞋匠松开女人,冲女儿怒吼,“滚,滚回家去。”

芽芽脸上挂不住,嘴一撇又哭了。我气势汹汹地拎起鞋匠的衣领往外拖,鞋匠手舞足蹈地挣扎,无奈身矮体轻,三两步就被我甩到街上。鞋匠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决心奋起反击,用嘴和唾沫打败我。

“王八蛋,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啊?不要脸的东西,你跟小妹劫波的那点破事别以为没人知道,我告诉你,早就满城风雨了。劫波整天搂着你的腰,手都伸进你衣服里啦,跟你没一腿能这么亲密?骗鬼去吧。还有,我早就看出来你跟桃汛眉来眼去的,你想干什么,想三姐妹睡个遍?畜牲,胆敢教训我,不得好死啊,你。”

鞋匠满嘴恶毒,却没有进攻性的动作相配套,相反,是边骂边躲。我没有还口,而是一心一意要逮住鞋匠,将他撕烂。鞋匠虽然趿拉拖鞋,但他矮小,矮小了就灵活,在纵横交错的摩托车之间躲闪腾挪显得游刃有余。鞋匠的高声咒骂震憾闸口巷,嫖客们纷纷钻出发廊,围观这场猫捉老鼠的热闹游戏。他们都认识我,这不是我们桃源最大的会首吗?第一个站出来劝架的是阿强,他拦腰抱住我说:

“回吧,回家去。不要再闹了,越闹事越多。”

还有一个人从背后捂住鞋匠的嘴,这让我非常吃惊,不是惊讶于有人出面制止鞋匠口吐狂言,而是那人竟然是张思发。

这些男人取乐的场所,表面上繁花似锦,其实虚假伪饰:大理石地板其实是塑料,汉白玉梳妆台其实是泡沫;白色床单其实沾满无数脏手的污垢,名牌洗发液其实是自来水。想到这层,我心里就不再是愤慨而是恶心,抱住电线杆,我呕吐了。

自取其辱倒在其次,我一路上考虑的是,如何安慰伤心人。事情再次出乎意料,汪家没有伤心人,那里济济一堂热闹得很,桃汛正眉飞色舞大谈桃花会的好处。

“桃花会,是我们桃源的老历史、老传统,互通有无,互助互爱,互惠互利,有什么不好?会首,出力收会款,享受薄利;上头,办事有资本,分期归还;中肚,零存整取,使用最放心;下脚,小头得大头,放心收红利。像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好事、善事,就是要人人参与。桃花会,互帮忙,结成鲜桃一同尝。桃花会的宗旨是什么?说句良心话,就是发展生产,就是改善生活。”

我何时听过一个文盲高谈阔论,惊呆了。芽芽不忘使命,奔过去拉扯桃汛的衣摆说,“妈妈,爸爸不回来,还骂二姨丈。”

“去去去,楼上练琴去。”桃汛不耐烦地甩开女儿,紧接自己的话题:

“比方说卖液化气的阿强,才标了几天桃花会,就要在冷水坑规划盖水电站了。文化馆的老张,买新房差四万块,公积金贷款,又要担保又要审批,求爷爷告奶奶的,十天半个月耗掉,还不晓得有门儿没门儿,几阉桃花会一标,就一袋子现打现的钱拎回家。这两个鬼都是标会标出滋味来的,可惜不晓得死哪儿去了,手机也不接。”

“他们跟汪永安在一起,闸口巷。”我插了一句就后悔了,结果桃汛全不在意,反而冲着我说话:

第四章:乱性(17)

“就拿你哑巴来说,没有桃花会就没有你的今天,娶媳妇、买新车、挎手机,哪一样是你扛液化气扛来的?”

“姐,你好说不说,说他干嘛?”我这才发现,花季也坐在角落里。被花季一顶,桃汛断了思路,一时哑了嘴。谢军自告奋勇作见证,站起来说:

“就拿我来讲,老婆下岗开连锁书店,书单定下来,要汇三万块书款。我呢,两手空空,急得旋陀螺似的打转。找到我们的水果西施,桃汛说,别急,包在我身上。马上召集会友标会,当夜就标满三万块书款。”

我有些感慨,桃汛根本不需要人的安慰,金钱足以安慰她因丈夫嫖娼而破碎的心。我有些奇怪,标一阉桃花会还要讲理论、作见证?认清了雷公脸的背影,所有的疑虑就烟消云散了。我作了简单的推测:花季将雷公脸拉来汪家,桃汛紧急集合会友,轮番说服雷公脸入会。事实证明,我的推测入情合理。谢军话音刚落,雷公脸一拍桌子:

“好了,今晚的桃花会算我一阉。”

桃汛舒了一口气,“会单明天再补,现在先标会。”将一张芽芽的作业纸裁成小片。

桃汛不会写名字,在每片纸上画个圈圈代替,扎头发的在圈上画一根马尾巴、留胡子的在圈下添些线线、麻脸的在圈中加几个点点、瘸腿的在圈底下戳出一条拐棍。没有形体特征的人,桃汛也能想出莫名其妙的符号来标识,当然,这些标识惟有她认得。

雷公脸对这种原始社会的记事方法很是惊诧,“让花季写名字不就完了?”

“书记夫人同情我这个文盲,我心领了。”桃汛埋头画画,“花季能帮我一时,能天天帮我吗?说来说去还得靠自己。书记夫人可以问问大家,几百万的巨款在我的小账本上就是一团简单的符号,错过没有?从没错过。”

画好会单,桃汛分发到它们主人的手里,大家低头一瞅自己在水果西施的笔下是这副尊容,都笑成一团。“不要笑,我画的是什么,是中国字的祖先懂不懂?”桃汛拍拍这个的肩膀,又敲敲那个的脑袋,一边使眼色一边提醒大家,“认真填喽,书记太太第一次参与桃花会,一定得标好。”

有桃汛这么一敲一拍,谁不心领神会,填好会单等着。桃汛煞有介事地巡逻一圈,扬起雷公脸的会单高声宣布:

“书记太太中标啦!迎财接福啊。”

大家掏出现金,与会单一起交给桃汛。桃汛将会单夹进画满天书的笔记本,叠好钱装进一个牛皮大信封,大大方方递给雷公脸说,“你的。”

“这,这有点儿,有点儿那个。”雷公脸的样子别别扭扭,脸色涨成紫红。

“你太老实了,太忠厚了,太较真了。”桃汛不由分说,攥过雷公脸的坤包塞进信封。“你们先走吧,劫波你先留下。”

桃汛拉起雷公脸和我上楼,推开一间卧室,芽芽停止了弹琴,专注地打量陌生的雷公脸。雷公脸尽管是市委书记太太,量她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捆捆人民币随意地堆放在橱顶上、沙发上、过道上,高贵的人民币在桃汛家跟超市的卫生纸差不多。

雷公脸惊得只有出气没有吸气,“到底有多少捆,你数过没有?”

桃汛一屁股坐在钱堆上,奇怪地说,“数它干嘛?我才懒得数钱,又脏又累。我让会友自己捆好五万元一捆,标会时只数捆数不计张数,多简单。”

芽芽吞下一口唾沫,揭露说,“数了,那天妈妈数了很久,就是少两捆。”

我被逗笑了,“告诉阿姨,叫什么名字呀?”

“汪芽,豆芽菜的芽。”

“大人说话小孩儿不要插嘴。”桃汛扁了女儿一眼,转而笑对雷公脸,“我这是大象不怕跳蚤叮,少一两捆无所谓。钱财身外物,就你包里那几张,甭说买肉吃,给范书记买牙签剔牙都不够。”

雷公脸下楼的时候,已经是泰然自若的表情,脸上再也没有因收受意外之财的不安。会友散尽,花季还在客厅里,我们夫妻已形同陌路,我在翻挂历,花季在看电视。桃汛一挥手说:

第四章:乱性(18)

“今天标会很成功,走,庆祝庆祝。”

花季关闭电视,起身对雷公脸说,“干妈,你们去吧,我不标桃花会,也不喝会酒。再说,我还得赶稿子哩。”

“不行,要去一块去。”雷公脸说,“不是你死搅蛮缠,我来这儿干嘛?结婚才几天,啊,就撤皮撤骨。”

我有自己的打算,所以说,“干妈,她不去算了,写稿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