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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想到这,朱元璋也跟着叹了口气,轻轻拿起手巾,擦了擦李善长额头上因为激动而渗出的汗,解释道:“善长,当时朕的确委屈了你,朕今天好生后悔。但如果不撤中书省,朝中早晚会大乱。朕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况且当年若不是太子和燕王星夜回师,改变了京城力量对比,鹿死谁手都不一定。朕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如今虽然朕辛苦些,但总好过被人土偶木梗般瞒着”。

“臣知道,臣亦觉得中书省非撤不可,问题是,臣却再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更好为陛下分忧的方法。陛下休要嫌臣多嘴,臣自知时日不多,有些话不说,今后恐怕再没机会。”李善长平生第一次不看朱元璋脸色,认真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一天二百多份奏折,以陛下天纵英才,当然没有问题。但陛下可曾想过,我大明二百年后的君主,是否能和陛下一样尽职尽责。倘若一旦老天不佑,遣一个懒散的下来,把这二百份奏折分为一个月来批,则国家会如何,百姓会如何”?

“这”?朱元璋脑门子呼地窜起一股火来,李善长说的话,他从来没想过。这几年,一心想的是如何保证大权不旁落,想的是如何让朱家做大明甚至整个世界的君王,却没考虑自己的后人是否和自己一样尽职。答案非常明显,除非是自己打下来的江山,否则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皇帝像自己一样辛苦。李善长所说把一天的奏折分为一个月来批还算给自己留了颜面,参照前朝几个帝王的作为,不把这二百份奏折分做半年来批的,已经是少有的勤苦。

“陛下,目前这个制度,古来历朝制度,都太依赖于明君和清官,太依赖于官员的品行。陛下心里也清楚,那些所谓的君子,大多做的是嘴巴功夫,实际上做事,圣人教诲不过是他们吸完了百姓血的擦嘴布。更有脸皮厚的,干脆连擦嘴布都不要了,明火执仗到百姓家里去抢。这些贪官,光杀是杀不完的,杀了这个,明天上任那个说不定贪得更狠,手段更隐蔽。到头来朝廷把心思都放到了防家贼上边,还奢谈什么争雄天下啊!”

“这”!朱元璋知道李善长是担心驸马李祺巡视河南等地的奏折上来后,自己杀戮太重,希望自己能从制度上治本,而不是凭杀戮治标。但是,善长啊善长,你虽然好心,朕如果不杀上一批,能镇住这些越来越胆大的贪官吗?

“陛下,臣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武侯所说官员和国家的责任之事。上次庭议,武侯站出来要承担责任,陛下斥退了他。后来让他巡视北方,也是变相承担责任的一种方式。武侯走后,臣一直在想,历朝历代,除了英明之主外,有几人记得君王对百姓的责任。士大夫千里为官,只为吃穿,有几个是真心考虑过为百姓分忧的!自古以来,我华夏子孙都被教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百姓生死安危,国家是否也该负一点儿责任!碰上万岁这样心怀天下的帝王,算是百姓的福分,若碰到商纣夏桀这般货色,百姓去找谁诉苦!儒生们说,皇帝不好好干,老天会改元厥子,但哪次改朝换代,亡得是一家一姓之江山,哪次不是白骨堆成塔,鲜血流成了河方才罢手”!

李善长说得满头大汗,朱元璋听着听着,额头上也冒出汗来,从坐位上站起,来回踱了好几圈,心头郁闷终是无处发泄,勉强坐回来,满怀希望地问:“善长,关于此事,你可有良策教我”。

“陛下,臣如果有良策,就不至于心中不安了”!李善长终于把话说完,心中担子一轻,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善长,善长”,纵使见惯了生死,朱元璋依然大惊失色,对着外边喊到“来人,传太医,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给朕叫来”。

公主暗中叫来的太医就候在外边,听到皇帝呼喊赶紧进来,匆匆给朱元璋见了个礼,上前抱住李善长,一边捋胸口给他顺气,一边把熬好的参汤灌了下去。折腾了半晌,李善长脸上又返回些生机,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了墙壁。

太医轻轻走到外间,来到在那里小憩的朱元璋面前跪下,启奏道:“陛下,小臣已经尽力了”!

朱元璋疲惫地摆了摆手,让他平身,压低声音问:“还能坚持多久,能坚持十来天等陈士泰赶到京城吗”?

太医的喉咙咕噜滚了一下,把一口气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做医生的最气不过患者家属在自己面前提及其他高手,无奈问话的是皇帝,发做不得,如受了气的小媳妇般委屈地回答:“万岁,臣力及此,太师目前生机已绝,这几天都是靠千年人参在吊命,恐怕大罗神仙来了也难让其熬过后天。趁现在太师还醒着,万岁还是宣其家人进来,每人见上一面让他走得安心吧”!

李善长一直叮嘱公主将其病情瞒着李祺,此时驸马李祺出巡未归,李善长的弟弟全家在辽东受苦,李家近亲,如今也只有朱元璋的女儿和她的两个儿子而已。朱元璋心里愈发感到愧疚,打发人去叫女儿和外孙过来,自己又走进了里间,站在李善长床边轻声呼唤:“善长——,善长——”。

李善长没再回头,脸冲着墙,瘦削的脊背挑着绒毯,凄凉地在烛光下抖动。

“爹”!

“姥爷”,李善长的儿媳和孙子跪在床头低声抽噎。

看看李善长的刀削般的后背,朱元璋泪眼婆娑,恍然大悟般吩咐:“来人,拟旨”!

躲在窗外的大学士邵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了进来,把头伏在地上。双肩不住耸动。

“传旨给宗人府,赐李家金牌两块,只要我大明朝存在一天,李家子孙世袭俸禄,任何人不得加罪夺之。凡善长子孙,我朝永不得加其死罪……”。

呜咽的哭声从李府传出,划破凄凉长夜。

几天后,就在长江尽头的一所残破的小屋中,原大明海事卿沈斌也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号称铁嘴钢牙的姑苏朱二和几个昔日同僚守在他的床边,无半句话可说,只是用手轻轻的抚上他不肯闭合的双眼。

海关管理不利,导致大量粮食被走私出口,朝廷罢沈斌以谢天下。随后气势汹汹前来抄家的官员,在这个大明第一任海关总使,天下第一肥缺家中,仅仅抄出了三十八两银子。沈家被发往云南前已经倾家荡产,前年沈斌升官时太子赐给他的府邸至今还未曾装修过,除了接待客人必经之处,不露在表面给人看的廊柱上都有大块的漆剥落。

朱二走马上任,发现沈斌所订海关策略,皆经过仔细斟酌,连自己这个谈判场中能抓住对手稍纵即逝漏洞的人,每天下了心思千挑万选都难寻出破绽。大明的海岸线太长了,二十几个海关怎么可能堵住全国的窟窿,天下皆曰沈氏可杀,有谁明白沈斌这几年,是以一个人的力量,对抗着整个大明皇朝的走私犯,对抗着数千年来的无序和混乱。用一个书生的肩膀拉住一架狂奔的马车,试图让它改变方向,真的可能吗?

每想到沈斌的结局,朱二总是不寒而栗。是以有了闲暇他总跑到沈斌赋闲后居住的地方,向他请教海关管理的意见。每当此时,沈斌也是倾己所能,坦诚相告。只有全力思考问题时,人们才能在沈斌身上看到生命的影子。谁都预料到,终究会有一天这个影子要随生命归去。可是,有谁能安慰他,有谁能替他诉说心中的委屈。

“咱们出钱让沈兄入土为安吧,我家境好,在这松江府的西边,我已经让人看好了一块风景秀丽之所”。朱二擦了擦眼睛,看看沈斌床头那补满了补丁的帐子,心中无限悲伤。

“葬了吧,沈家亲属还都在云南,通知他们也来不及,沈兄妻子早丧,又没再娶”!一个同僚答应着。

“我替老爷谢谢大家了”,帐子旁边,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敛衽施礼,他是沈斌的妾室,昔日秦淮河上的红粉知己。

正商议间,一个汉子大叫着闯进院子,“老爷,大喜,大喜,皇上要复老爷的职了,皇上下旨,老爷复职,朱老爷去水师另有公干了”!

推开门,看着低垂的帐子,汉子手中的报纸无力地飘落到地上。上面有圣旨的全文,是故旧用快船沿江送过来的,沾满了汗渍。

“……查沈斌署理海关,鞠躬尽粹,虽有小过,难掩大功,故官复原职,特赐宁海子爵位,赐锦缎十匹,纹银千两……望奉公体国,勿负朕意……”!

“老爷……。”妇人扑在沈斌尚温的遗体上,放声大哭。

伴着乍起的秋风,远处传来凄凉的琴音,依稀是沈斌当年在秦淮上所做的挽歌、“你看它,西子湖畔,武穆志未死,你看它,姑苏城头,子胥恨难平,休道是,国之干城,到头来,一缕英魂秋风冷,江海掩悲声……”。

第二卷大风第十章较量(七)

较量(七)

洪武十五年秋八月,新旧势力第一次较量以沈斌的复出落下帏幕。就在帏幕落下的瞬间,老太师李善长累死,沈斌病故。这是一场代价沉重的胜利,短短两年间,无数豪杰作为牺牲,被放到了民族复兴的祭坛上。然而,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新势力与旧势力之间的较量永无休止,这盘棋不过刚刚开了个头,远远未到收子的时候。

所有付出的代价必需收回来,没有无谓的牺牲,我发誓。无论谁阻挡在收获面前,他都必需付出代价。武安国在自己北平旧宅中,默默地看着快马送来的邸报和江南新闻。当伤痛太多时,人往往已经不会再感受到伤痛。郭璞和张五哥坐在他旁边,同样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