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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南子坐北面南,侧身对着孔子,明亮的灯光洒在她的身上,形成了一个美丽的侧影。乌黑油亮的长发瀑布般地从头上倾泻到地面,拖在身后。白色的纱衣,白色的肌肤闪着眩目的光泽。隆起的额头,深陷的眼睛,突起的鼻梁,紧凑的小嘴,尖翘的下巴,颀长的脖颈,尖耸的胸衣,构成了充分施展女性魅力的曲线。她的双手随意地搭在腿上,那么纤细、修长、滑润,像是春天里盛开的玉兰花。飘逸的纱衣和危坐的姿式掩盖不住两条大腿丰腴的肉质美,一只裸露的脚无意中从衣边探出来。

孔子感到自己这道堤防难以构筑,就把关于南子下流贱事的材料构筑起来。她的外貌就其自然属性,可以说是美丽的,但她的灵魂却是肮脏的,行为却是丑恶的,因而这种外貌美便蚀蠹人们的良知,诱惑人们的心灵,招惹人们的邪念,骚扰平静的生活,玩弄人们的感情。它可以使人堕落,可以挑起战争,导致流血,扰乱社会。历史上的夏姬、妲己,还有眼前这位南子,长期的宫闱生活形成了她们狭隘、自私、刻薄、嫉妒、好斗的特性,她们一旦得志,就显示出比男子更强烈的性欲、权欲、占有欲和显示欲;她们常常会为了一点点皮毛的小事而不惜国家、民众、君王的利益去争夺,去角逐,她们虽不是战争的发动者和指挥者,但却常常是战争、杀伐的引芯。人们爱美的天性促使了文明与进步,同时,对美的强烈欲望和追求,却往往导致罪恶的渊薮!这样想着,孔子理智的堤防随之构筑起来了,他决心要在南子面前显示出真正男子的气概和仁人志士的坚定信念。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孔子进行了一场灵与肉,情感与理智的搏斗。猛将勇士可以不愧为冲锋陷阵的英豪,但在这国色天香、丽姿芳容的女人面前却往往吃败仗,当俘虏。

理智啊,你是人高于兽的标志,驱逐一切诱惑、邪念和兽欲吧,成为仁德高尚的人。

孔子充满了坚定自信的神态,唇髭边挂着不易觉察的一闪即逝的严峻的微笑。南子以她女人特有的敏感发现了这一丝微笑,像一柄钢刀划破了她的心。她觉得这笑里包含着讥讽,轻蔑、厌恶和嘲弄。一方面,她只觉得站也不是,立也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此刻的孔子,在她眼里已经成为不可逾越的山峰,高不可攀的日月。她在深深地谴责自己,自昨夜沐浴以来,或者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自己万不该对他有那些卑鄙、龌龊的邪念,是自己灵魂的污垢玷污了他的圣洁,南子感到内疚和不安。另一方面,她也在怨恨孔子,怨他不了解人——男人、女人,尤其是上层社会的男人。恨他不熟悉社会。南子在想,我承认你是一个清白、崇高、仁德的男子汉伟丈夫,但我也决不是吠春的母狗!世上哪一个女人不希冀钟情于心爱的男人,可是有几个男人真正忠诚于女人?他们无非是把女人当作发泄兽欲的场所,养儿育女的工具。他们不是把女人当作人来爱,只是爱女人身上他们需要的器物,因而,高兴了他们拿女人开心;怨怒了,他们拿女人出气。年少歌美时,他们跟你甜哥哥蜜姐姐,如胶似漆,像似些甩不掉、赶不走的绿头苍蝇;人老珠黄了,他们弃如敝屣,反目为仇,另寻新欢。在人面前,他们装模作样,正人君子;背地里却又招蜂引蝶,偷嘴吃腥。自从第一次那令人战栗的失身之后,自己只好在痛苦中寻找欢乐,在色情中麻醉心灵,用肉欲的快感去掩饰精神的创伤。《诗》中所写的那些男女挚爱是根本不存在的,那是虚伪的人们为了掩饰罪恶而编造出来欺骗善男信女的谎言。当自己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时候,是多么崇拜、倾慕男子那粗壮的身躯,有力的手脚,结实的肌肉啊,那时自己也曾经朦朦胧胧,似是非是地想象着理想的夫君,他应当英俊健美,聪颖智慧,品德高尚,温顺体贴。为了这,自己也曾苦苦地寻找过,追求过。然而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欺骗了自己,玩弄了自己,他们畜生似地追逐,畜生似地发泄,最后又畜生似地抛弃了自己。他们都是些畜生,自己也就不能不成为畜生,统统是一群长尾巴的畜生!然而你,孔夫子,却总是把男人说得那么高尚,伟大,而把女人说得那么卑贱,渺小,这是为什么?男人高尚,伟大,女人为什么就一定要卑贱、渺小呢?有哪一个男人不是女人所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也是他母亲生养的吗?就以你孔夫子本人来说,三岁丧父,成为孤儿,若没有伟大的母亲颜征在吃尽千辛万苦抚养教育成人,你怎么能成为受人尊敬的圣贤呢?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君王可以三宫六院,姬妾成群,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意中人,而要成为男人的玩物和附属品呢?我一个芳龄丽质的女子,为什么偏要陪伴一个糟老头子,一个七十老翁,任其玩于股掌之中呢?女人的罪孽多是男人造成的,灾祸多是男人酿成的,为什么偏要一古脑推到女人身上呢?据说这一切又都是合乎周礼的,而周礼为周公所制定,我想,假若周礼是周婆婆、周奶奶制定的,则断然不会如此!……

南子又哭、又诉、又骂,将一腔怨愤化作一盆污水,一古脑泼向了孔子,只泼得孔子懵头转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只能愤愤地在心里说:“唯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

南子经过精心设计和筹备的一场会见,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尽管如此,南子还是认为孔子不同于凡夫俗子,是很值得崇敬的。事后冷静地想想,孔子也不得不承认南子的一席话确有某些道理,但这道理是他所不能解释的,也是他不可能从根本上去认识和解决的,这个历史的悬案一直拖了两千多年。

宫外的一群弟子在焦急地等待孔子,他们原以为孔子进宫,不过是应酬一下罢了,结果却半天没有出来,大家都有些焦虑不安了。尤其是子路,一见孔子步出宫门,便气哼哼地迎上前去,一言不发。孔子刚刚爬上车,尚未坐稳,子路就赌气地朝着马臀狠击一掌,那马疼得尥着蹄子奔跑起来。

“仲由,你这是在与何人赌气?”孔子不解地问。

“哼,万没料到夫子竟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共处若干时辰!”

“南子夫人有若干话要讲,丘岂可无礼告退!”

“哼!……”子路依然是一肚子气。

“丘若有半点不规,上天会惩罚我,上天会惩罚我!……”孔子见最得意的弟子都不相信自己,一时难以解释清楚,竟发起誓来。

  第二十七章  孔子临河  桓魋伐树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帝丘城大街上尾随行驶着三辆豪华的马车。大街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大家跷首昂头,只恨自己的腿太短,个子太矮。马车过后,两堵人墙合作一股人流向前涌去,人头攒动,像似河里的朵朵浪花。

第一辆马车上乘坐的是卫灵公与南子夫人,他们趁今日风和日暖,出城游春踏青,观赏名胜。南子与卫灵公并排坐在车上,令内侍撩起窗帘,以便满城百姓能够看清她的面容姿态,她也能够将满城春色尽收眼底,民俗风情一览无余,南子今天的装束与以往大不相同,端庄素雅,雍容大方,矜持不苟。她端坐在那里,不说也不笑,不似以往那样轻浮,但脸上却呈现着洋洋自得的神色。第二辆马车上坐着孔子,这叫做次乘,是在陪灵公夫妇出游。他依旧是正襟危坐,但却使劲地低垂着头颅。偶尔抬起头来,人们可以发现,他满脸涨得通红,面带羞愧之色。第三辆马车上乘坐的是太监雍渠。

三辆马车招摇过市之后便出了南门,到郊外游春去了。

今天一早,灵公便派内侍来召孔子进宫,十分谦和地说:“今日天气晴和,朝中无事,寡人欲同夫人出城赏玩春色,游览名胜,请夫子同行,以便随时讨教!”孔子能有什么话说呢?

只好屈从,将不悦与愤懑埋在心底。

游览归来,灵公很感满足,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全城人民,自己是个尊敬贤能之士的明王圣君。南子也心满意足,孔子能接受她的召见,能做次乘陪她出游,这本身就在向全城宣布:南子并非是个放荡女人,而是亲近圣人,有道德、知礼仪的国色天香。

孔子回到蘧府,心似刀绞,面色蜡黄。他摈退弟子,独处空室,坐卧不宁。他的面前不时地出现那些交头接耳的面孔和嘲弄的目光,耳畔时时回响着那些难听的窃窃私语。他只觉得有人在向他脸上吐唾沫、令他屈辱难忍;有人在扇他的耳光了,扇得满脸火辣辣的疼。他觉得这一次所受的奇耻大辱,不亚于四十年前赴宴被逐的那一次。他边在室内踱步边忿忿地说:“吾未见好德胜过好色者也!”

卫灵公的身体与精神每况愈下,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他对自己的一生是满意的,对自己的卫国是满意的,他无争雄称霸的野心,能忍辱,能屈从,善周旋,一生都在从事平衡的工作,因而他这小小的卫国方得以长治久安。他觉得即使现在归天,也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子孙后代,没有什么遗憾与不足。唯一使他忧虑的便是逃到晋国的逆子蒯瞆,这终将成为后患,因此他想抓紧这弥留之际对晋用兵,铲除隐患。他曾征求过几位心腹大臣的意见,但众说纷纭,使他莫衷一是。一天,他召孔子进宫,询问是否可对晋用兵,讨伐蒯瞆以及具体该怎样作战。孔子不禁感到好笑,卫灵公实在是老糊涂了,对晋用兵,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