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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满脚泥巴的胖子问道:“你是何人?”

子路十分谦恭地说:“小子名唤仲由。”

“是孔丘弟子仲由吗?”胖子追问。

“正是。”子路强忍着性子回答。

满脚泥巴的胖子说:“乱世哄哄,已遍天下,何人能够治平?你与其追求避人之士,岂若从我等避世之士呢?”

胖子说完,二人便躬身拉犁耕田,不再理睬子路。

子路懊丧地回到了孔子身边,原原本本地叙说了一遍。孔子怅然叹息说:“鸟兽不可与同群,若不同人群相交,又与何相交呢?倘天下有道,丘何需率尔等四处奔波,从事改革呢?”

孔子命子路御车沿河堤前行,行约三、五里路,见有一座石拱桥横跨河上,桥上行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子路挥鞭驱马上桥,渡过河去。

在异国他乡行路很不容易,怕山,怕水,怕盗,怕迷途。不识路径,需时时探问,有的告诉,有的不告诉,有的故意指错。一天傍晚,孔子命子路前往探路,子路返回时,不见了夫子与同学的踪影,四处打探,毫无消息。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人回家,鸟归巢,子路却在旷野之中四顾徘徊。忽见一位老人,用手杖撅着竹筐,边走边吟。子路忙走上前去,躬身施礼问道:“老丈可曾遇见我们夫子?”

老人回答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老人说着,放下竹筐,扶着拐杖摘取篱边的芸豆放到竹筐中。

子路环顾四周,暮色苍茫,空旷无际,不知哪儿有客店,不觉焦急起来。心想,这一定又是个隐士,以往的事实告诉了他,凡隐士待人都是冷若冰霜的,看来今夜是要露宿旷野了。但他却并不离去,为表敬意,一直垂手立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老人仿佛看透了子路的心思,待将竹筐摘满,便说道:“日没天黑,你到何处去寻找夫子?前去数十里方有客店,夜间行路不便,如若不嫌,且到老汉草舍去委屈一宵吧。”

这自然是子路所巴不得的,忙上前拱手施礼说:“老丈慷慨借宿,仲由感恩不尽!”

子路跟随老人回到家中,只见室中陈设典雅,不像一般农家。老人一边让座,一边唤出两个儿子行礼相见,然后吩咐道:“立即杀鸡具馔,招待远方来客。”

两个儿子答应了一声“是”,分头准备去了。子路十分感激,忙致谢说:“失路之人,惊扰高士,已觉不安,只求留宿,怎敢破费老丈。”

老人说:“既到茅舍,便是客人,农家素来好客,岂能让客人受委屈!”

这位老人自称无怀氏,隐居田舍,自食其力。食粮是两个儿子春耕、夏耘、秋收而得的;衣服是家人植棉、纺纱、织布、裁剪制做而成的;瓜菜是老汉在篱边垄畔种植的;后院有栏圈,喂养着鸡、鸭、猪、羊,可以任意宰杀;村外有池塘,养着鱼虾,可以随时捕捞;老人深明医理,遇到疾病,不用求医问诊。这样以来,事事不求人,不与外人交往,省却了许多应酬与烦恼,很觉安闲自在。

老人陪子路闲谈,只拉家常,不谈国家大事。不大一会,老人的两个儿端来了美酒佳肴,酒是自家的陈酿,菜肴是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老人将子路让于上座,父子三人相陪,轮番把盏,苦苦劝酒,只喝得子路醉醺醺,美滋滋。酒足饭饱之后,老人安排子路到客房休息。

这一夜,子路睡得十分香甜,待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主人招待吃过早饭,送他上路,彼此依依话别。

告别了无怀氏,费了许多周折,子路才找到了孔子一行。孔子盼子路正盼得心急火燎,忽见归来,喜出望外,忙问:

“由啊,昨夜何处安身?”

子路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孔子听后,说:“无怀氏乃避世高士,他既盛情待你,分明与丘有关。你快返回见他,代丘致敬仰之辞,并告以君臣之义,及丘访问列国之苦衷。”

子路奉师命返回无怀氏宅第,但家中只有一位老年妇人,她告诉子路说,丈夫携带两个儿子游山玩水访友去了,少说三、五日,多则十多天才能回来。子路只好告诉老妇人,自己奉孔夫子之命特来致谢,然后告辞离去。

原来,子路一走,无怀氏便预料到子路回去见到孔子,孔子必命他返回致意。孔子是济世悯人的热中客,自己是不问理乱的世外人,二者的处世态度针锋相对,水火不相容。“道不同不相与谋”,呆在家里,子路来访,必然招惹许多麻烦,倒不如回避的好,至少图个耳根清闲,于是便带领两个儿子出门访友去了。

听了子路的回报,孔子感慨地评论说:“老者昨夜唤出二子与由相见,分明晓得长幼之礼不可废。然而‘率土之民莫非王臣’,君臣之义岂可不依?出仕乃士人之本分,似这样以隐居为高尚,只顾个人洁身自好,不顾世态紊乱,乱世何时得治?苍生岂能得救?虽生而与世何补?……”

孔子师徒一行终于到达了负函,见到了叶公。孔子与叶公虽说并非知己,但毕竟不是初次相见,且彼此仰慕,一旦相见,便促膝倾肠,相互切磋。孔子说:“吾公治理负函,事事公开,慎刑罚,薄赋税,万民称颂,奉若神明。真乃可敬可贺!”

叶公谦逊地说道:“夫子过奖了。梁不过遇事公开,听论无私,以直道对待百姓,故而负函民众皆率直无私。有一少年,其父攘羊,羊主查究,少年率直出面作证,证明羊为其父攘窃,并已入市脱售。少年直躬无私,人人称誉。”

孔子说:“吾党之直者,并非如此。持躬顺乎天理,合乎人情。父为了隐恶,子为父隐恶,虽不求直,直在其中。古训:‘子不言父过。’子证父攘羊,违反天理人情,虽直不足取。”

叶公听后,很不以为然。停了一会,问道:“梁自知才智不足,不敢入朝为官。请问为政之道,应该若何?”

孔子回答说:“为政者当正心修身,施惠于民,使近者悦服,远者来归。譬如北辰,高挂天空,众星环绕。居上位者能以德为政,便可不动而化民,不言而民信,无为而国治;所守虽简而能御繁,所处虽静而能制动,所务虽寡而能服众。尧、舜、禹、汤、文、武,能得天下,无不如此。”

叶公忙解释说:“梁仅为一县之主,德薄力微,绝无得天下之野心。只为吴、楚结怨,国社覆亡,幸而天不灭楚,有申包胥借得秦师,挽回天意,昭王才得以复国。然而楚府库中之珍宝,兵甲等,被吴军掳掠一空,元气至今未复。梁身为大夫,名为将军,常患吴兵再临,危巢遇风,故隐忧在怀,不顾冒昧,敢向夫子求教,专为图存,绝无他意。”

孔子赞叹说:“当世盛赞公贤,名不虚传。可惜不为昭王所重用,此乃昭王之失,非公之过也。至于吴、楚结怨,公患楚为吴所灭,实多虑矣。丘可断言:楚无吴患,吴必先亡。”叶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吴破楚灭越,威震东南,兵强将勇,府库充盈,怎见得会先亡呢?”

孔子说:“公只见其外表,不晓其内里。从外表观之,诚如公言,然夫差亲佞、好色、忘义、远贤,四害兼具,岂有不亡之理!”

叶公恳求说:“敢请夫子明白指教,以安梁心。”

孔子解释说:“伯嚭是嫉贤贪财的佞臣,夫差倚为心腹,是谓亲佞。勾践进美女西施于吴,宠冠六宫,是谓好色。子胥只身逃吴,忠心报楚,运筹于帏幄之中,拼杀于疆场之上,为楚立下了汗马功劳,堪称忠勇冠时之名将,但因忠言直谏而为夫差所疏,是谓忘义、远贤。桀、纣因此四害而失天下,难道夫差还能够逃脱吗?”


“夫子所言,令梁豁然开朗,如出洞穴之中。”叶公说,“夫子在鲁,官为司寇,兼摄相事。敢问掌刑执法,该怎样的呢?”

孔子回答说:“掌刑执法,民命所托,非同儿戏,力诫者有五。一诫不枉法。冤狱皆由枉法而成。遇有冤狱,细心审察,力为昭雪。二诫不徇私。若有徇私,则说项求情者纷纷而来,如何应付?不徇私,执法如山,王孙将相犯法与庶民同罪,说项求情者自绝。三诫不纳贿。纳贿即为贪财,为官吏之大忌。不纳贿就是清廉自爱,秉公治狱,人民则爱戴若父母。四诫不慎刑。慎刑,就是谨慎用刑,不可屈打成招。不慎刑,就是滥用刑罚,使无辜百姓备受刑罚之苦,与心何忍?五诫不梗直。梗直,就是忠梗率直,铁面无私,哪怕公侯将相犯了法,也要奏请君命治罪。不梗直,则有权有势者犯了罪,不敢直奏,使他们得以逍遥法外,则天下必乱。此五诫乃掌刑执法之金科玉律。”

叶公闻听,连连点头称是,赞叹说:“夫子教言,诸梁顿开茅塞!不知可有佐证之实例吗?”

孔子说:“晋国的刑候与雍子争田,诉讼到司理官叔鱼那儿。论罪该在雍子,但雍子有女貌美,送予叔鱼为妾,以求反罪。叔鱼贪色受贿,曲断罪在刑候,田归雍子。刑候大怒,杀死叔鱼、雍子于朝廷之上。正卿韩起向叔向问道:‘此案罪在何人?’叔向回答说:‘三奸同罪,轻重无分。雍子自知有罪,以女为赂求直;叔鱼贪色反断;刑候专杀,其罪相同。《夏书》云:昏默贼杀,咎陶之刑也。雍子自知理曲,以赂求直便是昏,叔鱼暗中收赂便是默,刑候杀人无忌便是贼。按刑律俱当斩’韩起依叔向之言,斩刑候于殿外,把雍子、叔鱼暴尸于市。叔向堪称执法无私的直臣。”

……

孔子与叶公纵论天下时势与治世之道,推心置腹,谈得很是投机,不觉雄鸡已唱头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