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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然后,他带着认真严肃的表情,执拗地瞅着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高木重吉的背影:

"哼,兴许老头子是在祈求活命吧。"

随着宫崎小声的自言自语,供品盘子还在哗啦哗啦地响着。

洋一本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是和宫崎在一起,却无话可说。想张嘴说话的时候,却又往往错过了该说的机会。宫崎赶快从这儿消失吧---洋一从心里期望着。

宫崎坐在转椅上,手搭在洋一肩上,小声耳语道:

"你小子,是跟女人出了麻烦,逃上船来的吧?"

说完,宫崎就打开驾驶室的门,回屋去了。与来时的无声无息不同,离开的时候,他隐约地发出了声响。

洋一面无表情地盯了一会儿宫崎离开的那道门,等着那"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喃喃地低声说:"我上船的原因,这个浑蛋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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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驶向渔场,船员们都享受着这平静的休息日。次日,风平浪静的海为了消除人们肉体上的疲劳,适度地轻轻摇摆着船。船上的工作大致就是整备渔具和修理卷扬机上的故障什么的。除了值班员,其余的船员都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也许是因为昨晚值班后好好睡了一觉,洋一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好天气里的大海也百看不厌。平时船的中央部位到处散落着被切掉尾巴、除去内脏和鱼鳍的金枪鱼,今天这里却搭起了人们团团围坐的酒席。喝酒容易出事,一般渔船对船员们每个月的饮酒量都有限制,但第七若潮号却没有这样的规定。到了下午,意气相投的船员们就三五成群地喝起酒来。

洋一并没有加入他们当中去,他正站在昨晚重吉站立的甲板上,揣摩着深夜里在这儿到底能想点什么。不知不觉地,他像以前一样,开始沉溺于高木重吉的角色:与重吉站在同一个位置,以同样的目光,想象着当阳光消逝、眼前是黑夜的大海时,能说出什么样的台词。这时,背后传来醉酒的船员们的笑声,他的思考一下子被打断了。又是那两个人在讲以前出海时在寄居港偶然搭上同一个妓女的笑话。

第36节:光射之海(36)

"嘿,没想到哟,跟这家伙倒成了兄弟啦!哈哈哈哈!"

这个黄色故事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正是因为这个,他尽量不掺和他们的酒席。洋一可没闲心装成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听他们说那些肮脏无聊的笑话。他真切地体会到船上的世界是那么狭小,心里不由得苦闷起来。

在离洋一不远处,左下方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修理完卷扬机的重吉正站在楼梯中间,探出身子检查导向辊轮。然后,重吉从楼梯走上甲板,看到洋一,跨到救生艇的船脊骨上,对他说:

"哎---在这儿干吗?"

"没什么……"

洋一也不能说自己正在扮演他,只好搪塞着。他突然一转念,解开心里疙瘩的想法占了上风,于是说:"昨晚,重吉师傅在这儿……"说着,他的眼神落在船桥的玻璃窗上,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窗,他看见了宫崎的侧脸,意识到现在宫崎在值班,然后他收回视线,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这些表情上的变化都没逃出重吉的眼睛。

"噢,昨天晚上值班的是你呀?"

"是。"

"那么,你瞧见啦?"

说着,重吉站起身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了洋一的肩上。这双手,结实又厚重。在若潮水产的办公室里,被问到"你真想上金枪鱼船",他回答"嗯,是真的"的时候,重吉问:"如果在船上遇到实在让人受不了的人,你怎么办?你会和他打架吗?"洋一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道:"当然不会,我会忍耐的。"那时,重吉也像现在这样,将厚实的手放在洋一肩上。

"不能像个成年人一样和人打架的家伙,可上不了我的船啊。"

就在那时,重吉露出的严肃的神情,连同手的重量,使洋一记忆犹新,同时他意识到决不能半途而废,就下定了决心。

"最坏的人,就是暗地里心怀仇恨的人。有什么不满,当时发泄掉就完了,别留什么尾巴。小小的事,只能闭上嘴让它过去。"

但是,现在洋一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也许对宫崎的憎恶在一点点加深,不过又不能说是仇恨,他对宫崎的情绪无法用贴切的语言来表达。应该说宫崎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或者说是个让洋一想尽量躲开、避开那张脸的人。

重吉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嘶哑地说:

"昨晚,你觉得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洋一很想反问---您觉得,别人会怎么看您昨晚的行为?

半夜起来凝视着暗夜中的海,意味着什么?恐怕除了宫崎所说的祈祷,也不好有别的解释了吧。想到这里,他说:

"是在祷告?"

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目光。重吉惊讶地抬起头,目光投向了驾驶室。

"宫崎说的?"

"我当班的时候,宫崎师傅来驾驶室露了一面。"

"那家伙说的?"

"哎---"

"还说什么别的了?"

"嗯……"

---兴许老头子是在祈求活命。

宫崎确实是嘟囔过这句话,但洋一却没敢说。

第37节:光射之海(37)

"是吗?"

重吉眺望着左前方浮现的岛屿,也许是因为阳光刺眼,他的双眼眯着,两个眼角垂下去,看上去让人觉得和蔼可亲。他本就不是个爱笑的人,笑起来就是这个表情。

左边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属于克马德克群岛的热带小岛。重吉突然不讲话了,目光仿佛从远处投向了心底深处的回忆。

"重吉师傅,您是基督徒吗?"

洋一心里想象着上半身强健而下半身瘦小的重吉迈着不稳健的步子去教会的情景,那么不协调。就像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不匀称一样,重吉在教堂里打开圣经时,也会让人感觉有点怪。

"二十五年前,我曾经常去天主教堂。"

"现在也去?"

重吉摇了摇头。

"连洗礼都没接受过。"

"但却一直没停过祷告……"

"谁祈祷?我?"

重吉突然一反常态地提高音量,手指着胸脯说道。

"难道不是吗?"

"不过是宫崎那浑蛋在胡说呢。"

"那,您是在……"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寻找渔场。"

洋一没明白重吉的意思。虽说洋一是个生手,但也不会相信,在夜里的海上站上一宿就能发现新渔场。在过去,可能有人借助动物的感觉来发现海底的鱼群,但在现代,利用鱼群探测机或者声纳寻找渔场,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洋一带着怀疑的神情,移开了目光。小岛从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眼前疾飞而过的海燕。

"听说依靠空中的海鸟,可以判断渔场的位置呢。"

洋一好像想起来似的说。实际上,很多时候,鱼和海鸟的动向是有关联的。

"我能用鼻子闻出来,特别是在夜里,嗅觉会变得更灵。"

如果金枪鱼栖息的自然规律,不仅能依靠知识掌握,也可以通过五官的感觉来掌握,那么重吉说的就丝毫没有夸张。经验丰富的船老大,可以根据海面细微的颜色变化、海潮的流动、迎面吹来的海风、渔船引擎和海浪搅在一起发出来的声音、日光的柔和程度、天上海鸟的叫声等除了味觉以外的所有综合感觉,找到隐藏在海面下的鱼群。这种人,其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和海里鱼群的动态有机地协调一致。但是在夜里,最重要的感官---视觉却发挥不了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嗅觉是不是会更加灵敏呢?简直像盲人一样,洋一心想。

重吉的问话并没有被船员们嘈杂的叫声所淹没,但洋一却没听见,他追问着:"什么?"

---孩子,孩子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孩子的事?是在说金枪鱼产籽的事吗?

"我是在问,你小子有没有孩子呢?"

---是在说我呀,什么我的孩子?

"怎么可能呀?老婆还没有呢。"

非常好回答的事,可是却花了好多心思来否定它。

"是吗,但怎么好像觉得你有孩子。"

洋一想起了昨天夜里宫崎离开驾驶室前说的话。

---你小子是跟女人出了麻烦,才逃上船的。

第38节:光射之海(38)

"您对宫崎讲过吗?"

"什么?"

"我的事。"

"你的什么事?"

"是,那个……"

"关于你,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啊。"

"但是,宫崎说过,说我曾经和女人有麻烦。"

"傻瓜,前些时候一看你的脸,立刻就能明白。心事全写在脸上的家伙。经常的,为了躲避什么逃上船的家伙多啦……你是因为女人啊。"

稍作停顿,重吉感触地说:

"你呀,刚上船时,脸色就跟淹死鬼似的。"

说起来,上船以后,洋一几乎没怎么看过自己的脸。以前在小百合的公寓里,他经常对着镜子认真地练习角色,可现在那些旧习早被扔掉了。他倒是十分想看看,从女人身边逃走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面孔。虽然他演过很多抛弃女人的角色,可从未满意过自己的演技。

"现在我的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