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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开,视线向左,扫视到的又是一叶橄榄绿,这大概是个值班人员,正拾级而上,却根本看不到脚下,左手端着饭盒,右手将馒头塞入嘴里咬一口之后往饭盒里蘸一下,饭盒里盛的大概是菜汤,程家卿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一步步进了门洞,才不无遗憾的将目光收回。

真是活见鬼,怎么到了一座军营?难道是直接就进入了看守所,还是只是收审阶段呢?不像看守所,他开始远眺,只有一千米的远处,横亘着一堵红墙。红墙上的铁丝网,貌似写意画家信手写出的黑丝,然而知道了它的功用的人,看它,便如看一条拉直的鞭子,找不到半点温情。程家卿被铁丝网上触动了似的,眼前一阵发黑。黯淡的前途和眼前的黑色连成了一片,被层层黑色纠缠的身子几欲跌倒。趔趄了几步,程家卿赶紧就着一张沙发坐下。

这里不是南章市市郊,就是南章外围的边缘地带。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南章只有在市郊或外围才有这么大的空地,再说,铁丝网也是一个标志。

程家卿四周看了看,发现屋里没有电话,真是怪哉,室内陈设华丽,什么都齐全,为什么单单短一个电话。看来,正是为自己这种人准备的。

程家卿脸上溢出一个苦笑,像是沉重的靴子踏过沼泽地时从沼泽表面挤出的一个泡沫。程家卿用苦笑,对自己作了毫不留情的讽刺。

由于睡眠不足,程家卿昏昏沉沉又昏昏沉沉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日子就像一辆灰色的报废的列车一样,冗长、寂寞,而且停滞不前。这时,程家卿有点饿,也有点渴,好在水瓶里的水还有点温,只好将就了,正慢慢喝着,仿佛有谁也不敲门推开门就进来了。入门时,好似一片春天响亮的田野,猛然涌了进来。哦,是一位绿衣少女,程家卿的眼睛一亮,不锈钢的托盘上的无疑是程家卿的早点。送上早点,一转身,绿衣少女又将水瓶拎走了。

“等等。”

“什么事?”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请你告诉我。”

“上面有规定,不能乱说。”

“那么,电话呢?”

“昨天拆了。”

原来如此,程家卿还想问点什么,一闪,绿衣少女如水中风荷,飘出了门外。

听着渐行渐远的跫音,程家卿有些失望,也有些无可奈何。他决定不再多想,虽然要想的事情是那样多。自己大概是囚在一所部队的宾馆里了。如月呢,她在哪?也在这里吗?即使在这里,自己也是鞭长莫及的。毕竟今非昔比了,对她的挂念只能徒增懊恼和幻灭感而已。不知怎么搞的,身份就像纸,越高贵的越薄,越容易被撕碎。身份的改变最易引起心理落差,就像高处的瀑布,一旦落下,壮观形象在人眼里不复存在,就连瀑布本身,声音也由劈开的喧哗转为曲行溪石的低沉。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真是如此。”

事到如今程家卿还是株连到章如月而愤愤不平,他愤恨过很多次。他总是怪罪于现在的制度,而从不去检点自己的过去。有时候,程家卿希望能亲耳听到章如月涕泗滂沱的豪恸大哭。她总是那样,要么嘤嘤垂泪,要么低声啜泣,要么神情忧戚,欲落无泪,总是受了委屈似的、小媳妇似的,从不肯爽气放声地畅快淋漓大肆滂沱的哭上一场,宣泄一回,她的哭声也和她的丽质一样是娇弱的,她的眼泪也浊小巧的,银鱼一样的游啊游。看着她悲伤难受,自己也伤心,恨不能代她哭上一常或者与她拥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大哭一回,万人广场的二重奏。

托盘上的早点还摆在那里,但已经没有了热气,和程家卿的心一样凉。

真没有办法,还得在心里替自己准备好辩辞,以往都是大话、套话、惯话、空话,所有讲稿都由洪秘书一手准备。

下一关一定要过好,不能不回答,也不能太轻率回答。不能掉以轻心,可能被提及的重要问题不得少先细想一遍。一场心智的交锋势在必行。而保持戒备,如何如何攻守进退,如何探听,如何虚实分合,如何应战如何操纵,也得成竹在胸。

雷环山和左处长是怎么进来的,程家卿一点都不清楚。

雷环山看了看那个四四方方银灰色的托盘,又看了看灰心丧气、萎靡不振的程家卿说:“嗬,程书记,闹绝食可不行埃”“哼哼,我还像哪门子的书记。不过,倒落得个干净……真该谢你们两位。”

“你对我们有情绪,我们可以理解,不管怎样,你要拿出你自己的意见,你和我们配合,对双方都有利。”

“你们这样有枣没枣三竿子,叫我怎么配合?”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中带白就是黑中带白,白中带黑就是白中带黑,遮掩不了。”

“不要先谈白论黑,不要说我,无论拿谁拉出去用板子打,谁都要打出一屁腌脏出来。”

“说得绝对了吧。”

“如果我还当那个劳什子书记,我绝不会这么说。现在我不怕了,削了我的帽子,难道还再削我的脑袋不成,不是说言者无罪吗?”

“不必说赌气的话,在其它问题上,希望你能像在经济问题上一样,态度端正。”

雷环山的话像刚淬过火的一把剑,闪闪发亮,雷环山说话的时候,无声胜有声的是左处长的那双鹰眼,它们又黑又亮,好像在为雷环山的语言提供广阔的闪烁背景。

雷环山的话终于把程家卿逼到了绝境,程家卿来劲了,他硬撑着说道:“经济问题该交待的我都已经交待了,总不能抓住了一只兔子当一只老虎来打吧。”

“俗话说:妍皮不裹媸骨。你程家卿是个聪明人,这一点谁不知道,但我这个糊涂人都要提醒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嗤,你糊涂?你若糊涂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说我程某人如何如何,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飞似的,纯粹是造谣,我着聪明,就不会被你掌握在手里,像捏蛤蟆尿似地捏来捏去。”

“言重了,言重了,你程家卿如果犯了错误,而我们又不及时去纠正,那就是我们渎职。”

“我不怪你,是有人在陷害我?”



“哦,陷害?谁会陷害你?在安宁,谁又敢陷害你?”

程家卿的矫揉造作,故作糊涂,倒打一耙的姿态引起了左处长的反感,左处长像闻到了难闻的气味一样,耸了耸鼻翼,十分不屑听他说下去。

“会没有?田刚亮都有人敢说,害我这样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谋杀者居然唱出了与被杀者同样冤屈的道情。可是,倒行逆施,难道就那么容易被推个一干二净?冠冕堂皇的无耻!

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左处长气愤地责问道:“照你这么说,谁敢谋杀田刚亮呢?”

程家卿用恶声恶气、玩世不恭的口吻嚷道。既有洗清自己还以清白的意思,又有对左处长的问话嘲讽的意思。

“好了好了,老弟,你的情况一半要归结于你,别人也是爱莫能助的,你好好想想吧。”

雷环山见两人快要不可开交了,便循循善诱地对程家卿这样说道,程家卿却叵无其事地耸耸肩,嘟哝道:“我没什么好想的,被这个那个捏泥人似地捏了半辈子,早就没脾气了。说像人可以,说不像人也可以,反正我是一团泥,你爱怎么捏就怎么捏吧,有什么好想的。”

雷环山劝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事实胜于雄辩,更不用说狡辩了。”

“我无缘无故遭人陷害,谁替我想过。”

雷环山见程家卿有些胡搅蛮缠,便叹道:“你即使不为自己想,也该替你的妻子好好想想,她为你付出的是那样的多,一个女人也挺不容易的。”

“我希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好吧,我答应你。”

“她在哪?”

“谁?”

“我的妻子。”

“我只能说她现在很好,很平静。”

“我不放心。”

“你尽可放心。”

“我要见她。”

“还是不见的好。”

“她怎么了?你们究竟把她怎么了?”

程家卿眼中的物质像酒精遇上火,腾地一下焕发出不可思议不可调和的光焰来,暴怒使得他无所顾忌,似乎任何阻碍都敢跨越。他大声喝斥着,声音像充足了电,一座断裂的山体在崩陷。他的手想扼住什么似地紧紧攥着,握成拳头,举在胸前,好像他根本不认识他的两只拳头,或者曾经认识过,现在需要重新认识。

雷环山不慌不忙道:

“我们会把她怎么样呢?不要这么激动,告诉过你,她现在很好,情绪比你稳定。

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程家卿自知失态,他不想在他人眼里从一个拥有政治家风度的人物堕落为一个一无是处的情种,尽管他只是一个落难的政治家,于是,几乎在一瞬间,他完成了一个情种到一个政治家的角色转换。也是,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哪一个走的不是一条由多情到掩盖多情的道路。这时,他忽然换了一种谈判时要求对方释放人质的口气对雷左二人说:“我希望你们放了章如月,她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也许我在安宁做事做得很不得体,缺乏分寸,违背了某些人的意愿,激起了一些人的反感,但确确实实与她无关。”

程家卿语调中有一种奇怪的激昂。

“你如此贬低自己,不过是一种推脱的伎俩罢了。我早就想推心置腹地跟你谈谈,也希望你早点领悟,迷途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