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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对,抱走吧,看着怪可怜的。”

“积积德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了他,阎王爷会在你的寿年簿上添年岁的。”

“让孩子给你做个伴,你老了,也好有个照应。”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怂恿着老游击。其实,不用他们怂恿,他的心就动了。老游击咧开嘴,笑了,心里似有万面旌旗猎猎飞舞,他喜悦地摇了摇头,围观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不行?老游击你怎么摇头?怎么不行?”

“你老游击是个老革命,还怕养不活。”

“我要不是有七个孩子,我一定把这小不点抱回家去。说实话,这总比养一只小兔子好玩。过不了多久,就能活蹦乱跳了。”

“操,养孩子难道是养小动物?”

“嗳,你别忘了,有人对孩子还不如对一只小动物好呢。”

“这孩子的父母真缺德,禽兽都不如。大冷的天,把孩子撂这儿了,也不怕把孩子冻感冒。”

“做父母怎肯把自己的亲骨肉随便乱扔?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去,是个野崽子也说不定。”

“野崽子也是人埃”

老游击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而是像鉴赏一件价值连城的礼物,或者上苍赠予的宝贝疙瘩一样深情而专注地看着这浑然不觉的酣睡中的孩子。他在抱起孩子之前不禁犹豫起来,像怕碰落草叶上一滴晶莹的露水。人们的误解和议论给了他一种全新的激动,抚养问题又给了他一筹莫展、隐隐约约的约束。在想到抚养问题的时候,他又想到了他的亡妻,如果她还活着,那该有多好碍…孩子绕膝而戏,妻子在一旁做针线,当他朝她看时,她也莞尔一笑……与故土隔绝多年,对牛马的咀嚼之声他似乎又有了分辨的能力。

朝天的大路上,车声辚辚,而自己在路旁成熟的金黄的玉米里挥汗如雨地劳作着,明刻地感到燥热、沉闷、喜悦和畅快……这一切亦真亦幻、若有若无的图像都来源于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他终于抱起了孩子。他闻到了孩子宁馨和疏松的睡眠的气息,这睡眠的气息像一幅丝绸,完整、光滑。大面积的苏醒,像春天的序曲一样来临了。他发现他的手心出汗了,仿佛蜜与醋交混在一起,一齐进入了他身体形成的巨大的瓶子里。

老游击这一抱就再也没有放下,手不再抱时就用心灵和目光。他看着小男孩蹒跚而行,他教他的第一个词是对着自己亡妻的遗像喊:“妈妈”。

孩子身体羸弱,他就让他洗冷水澡,教他习武。然而孩子的兴趣不在这里,孩子天生敏感,喜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五岁时他写了一首诗:“浩浩荡荡春游去蚂蚁的干粮是米粒它们找来找去找水喝这可憋坏了没尿的我”七岁时他又写了一首诗:“天空是块吸铁石星星都听它的话我多想和星星做游戏又怕爸爸在家等得急天空是块吸铁石星星都听它的话我多想飞到天空去又怕天空吸住我的腿”“娃儿子,写得好,奖你一巴掌。”

话音未落,巴掌就落在了儿子的屁股上。

“顽皮的东西,写的什么玩意儿。”

这回是在头上奖一个榧子。

孩子的诗在《小星星》、《诗海觅珠》、《少年报》、《儿童诗画》等报刊连珠炮似地露出头来。老游击把孩子的诗作装订成册,每有客人来,便把诗作给客人看,像出示一颗海底龙王爷颈上夺下来的珍珠。客人看罢,都觉得有趣,看得懂,好读,便小诗人小诗人地喊他。不过几年,小诗人竟跟着当时正兴起的朦胧派诗歌走了,走得那样义无反顾。写出来的诗也相应地变得不知所云,逐渐神怪起来。看得老游击的战友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对小诗人的诗歌也实在不敢恭维了。出于友情,好心劝老游击:“篱笆不夹东倒西歪。”

“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

“羊群里跑出一头骆驼来了,这怎么行?”

“得给他灌输灌输毛主席提倡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

之后,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仿效战国时期的楚国诗人屈原,蓄起了长发。长发披肩,走起路来如乘风御行,飘飘乎超生绝俗。

哪能如此不修边幅、放浪形骸呢?老游击对儿子这种以复古面貌出现的现代姿态简直有些恐慌起来,心理上的抵触情绪不言而喻。自己不能对他皱眉毛,吹胡子,瞪眼睛,溢于言表又怕伤了儿子的自尊。老游击能把想说的压在舌根底下,别人可不会这样舌下留情。外界的议论特像玩具箭,射到人身上不痛不痒,轻痛轻痒,叫人躲也不是,挡也不是。老游击的苦恼不能对外人说,更不能对儿子说,这使得他的苦恼更深了。

为了诗歌,小诗人索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吟。苦吟需要整块的时间,小诗人后来发展到逃学。他越来越与传统眼中的标准好学生背道而驰了。他不断滋生而出的短短的胡髭也不能使他立马醒悟,他没有意识到时间里暗藏的危机。在人们的眼里,他是在象牙塔上钻牛角尖,已是错上加错,完全没有责任感。他所结交的朋友简直是狐朋狗友,他荒废了功课是罪有应得,他在高考的独木桥上被挤下来是老天有眼。小诗人的称号已被诗人的称号取代,而且诗人的称号很快成了不务正业的代名词。“诗人”成了安宁人的笑柄,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出人意料地迷上了旅行。跑云南,跑海南,跑普陀山,到西藏无人区。有时专程到少数民族当中去。回来就对汉族人来一番针砭,汉族人是挺没个性的,千篇一律的面孔叫人腻烦。有一回他从湖北神农架回来,老游击还以为躺在沙发上的是闯进家里的一个野人呢。好在他只喜欢旅行,对酗酒、吸毒之类没有兴趣。旅行的坏处,除了失踪,再不会有别的。可诗人每次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足够老游击高兴很长一段时间。再说他并没有伸手向自己要过钱哩,还算是个好孩子。自己年轻时,不也是南征北战来着,那南征北战不就是扛着枪炮到处旅行吗!不必着急,他的预计没有错。

诗人后来通过考试,招工进了银行储蓄所上班。在源源不断的钞票上面,练习着数钱的本领。他数的速度越来越快,工作效率也与日俱增,他本来就是个彬彬有礼的孩子,一刀剪了披肩发,再无惊世骇俗之举,于是深得同事和顾客们的赞誉,也在情理之中。

老游击更是由衷地高兴,他长舒了一口气,就像看着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经过调教变得温驯起来,回到正路上来了。写诗固然高尚,可是毕竟填不饱肚子,在银行数钱的确鄙俗,可是端着银行的饭碗由此进入小康易如反掌。老游击想的不是小康问题,他把眼光放得更远,儿子能自立,一生平安幸福,自己一定会含笑九泉的。儿子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一份稳定的收入,能为他的一生平安和幸福提供保证。但待他日自己坐在桔红色的晚霞中含饴孙,便可谓一生足矣。老游击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诗人准点到银行储蓄所去上班的时候,老游击准点到棋摊会见棋友。但在1994年的那场所谓的冲击县委县政府风波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老游击是在设备厂门口的棋摊上偶然听到有三名下岗工人无端遭到拘留的消息的,因为棋摊往往是安宁的新闻发布中心。

一听到这个糟糕的消息,老游击便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走!给我到县政府去!”

他的手杖像雷霆一样朝法国梧桐击去,手被震得发麻,棋友见势,顿时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老游击,饶了我们吧。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比不得你。”可怜的工人们同时也劝老游击别去。

“怕死鬼!我一个人去好了。”老游击梗着脖子,兀傲不屈,说完便像试蹄的马儿一样得得走远了,整个身体有力得像鼓足的风帆。

他打听到了程家卿在文凤园开会,当即像一颗冲向舰只的鱼雷朝着文凤国奔去。程家卿果真在里面,他那熊掌一样有力的声音厚厚的墙壁也吃不消,只得让它们在会场外面发泄发泄过剩的精力。老游击站在会场门口,程家卿正忙着作报告,没顾得上往这边膘上一眼。而洪秘书好像全身都长着眼睛,而且这些眼睛时时刻刻都在运动,因此他一下就睃到了老游击,并且在一秒钟之内将他认了出来。他弹簧一样地跳出来,把老游击拉到会议室外面的接待室里,问语极其温柔敦厚。老游击对他说马上就要见程县长。洪秘书拦了搓手,问老游击能不能等会议结束。老游击说不行,有急事。洪秘书不敢怠慢,又弹似地窜上主席台,在程家卿身旁俯首贴耳耳语了几句。然后又窜了出来十分尊敬地请老游击到休息室稍息。少顷,程家卿进了休息室,一进休息室,便笑眯眯地将手热情地伸向老游击。

“老同志,听说你有急事找我?五分钟行不行?”

“程县长!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请求你立即释放拘留放下岗工人!停止非法集资!”

程家卿一愣,原来是--

“老同志,他们纠集不明真相的群众,我实难从命。”

“下岗工人不是敌人,而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怎能这样对待他们呢?现在他们生活有困难,我们要去援助他们,而不能这样粗暴地去对待他们。”

“老同志,您是不是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如果不把闹事人警告一下,就等于养虎遗患。不将他们放到拘留室里反省反省,什么人都要跑到县委县政府来撒野,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埃黄书记是座弥勒佛、菩萨心肠,他可以软,我不能跟着软埃如果是天天闹,人人来闹,县委县政府的威信还有没有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