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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明目张胆地去支持一个前途不明的同僚,无异于负荆于背。这,不符合他们的一贯作法,近墨者黑,他们牢记着这句古训。

面向窗户伫立的傅梅,痴痴地望着窗外,如同一尊古老而憔悴的望夫石,又如一尊汞化的人体。在离会议大厅南面窗户十米左右的地方,傅梅就这样痴痴地站着。

窗外有什么呢?窗外千年不变的风景,是悠悠白云,倏忽变为苍狗,或者其它的什么。白云的形状,就像暴君的脾气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人都散了,你怎么还不走?”

本已下楼的红城县委书记又掉转脚步,踅到她身旁,问道。

他的问话无形中猛地拉动了傅梅等待的身体里最隐秘、最敏感的弦。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来了!”她那明显属于厚积薄发的力量,随着她升到空中的攥紧的拳头,化为强大的声音。

红城县委书记本能向窗外望去。天空明明睛得好好的,怎么回事?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来了!”

傅梅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高亢嘹亮,像沙暴一样气势汹汹,将无数沙砾掀起来,乱纷纷地撒向四周。红城县委书记心里格登一下,心想:她的脑子大概适应不了这种急转弯,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车祸,说出这没来由的不知所云的谵语,而陷入了一种可悲的境地。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打电话叫一辆救护车来。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来了!”

还好,在喊的同时,傅梅还知道拖着步子朝门口走去。她一步步抬级而下。下到最后一级,她似乎没有了力气。神情沮丧,全身疲软,像一个与海上的风暴搏斗了多时的水手。她在不断的重复喊着,她的喊声变得越来越弱,直到成了喃喃自语。

既没有打雷,也没有下雨,但是傅梅身上还是落满天塌下来时的碎片。她的身体像出了故障的不明飞行物,漂浮在空中。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像遭雷殛并引来天火焚烧的一棵树,布满了不堪入目的焦痕和创伤。她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两天,当她摇摇晃晃地起来,面对镜子,认真审视自己时,发现她自己成了一个十足的魔女。要振作起来,不能做外强中干的女人。她替自己鼓气,就像给扎破了的轮胎打气,劳而无功。

镜子中的她,皮肤黯淡无光,蓬发乱鬓,双眼如灌满了水银一样,毒辣而张狂,要将眼窝胀破似的,因疼痛而显形放大的敏感,像一盆横生在身体内外的仙人掌,使恐惧和焦虚通过所有的刺不动声色地传来一个锐利的信号。自已被抛弃了,被优秀的男人占主导的政治领地抛弃了,被许多优秀的男人所抛弃比被一个单个的男人引起的失恋和离异痛苦的抛弃更为可怕。而且,不仅仅是抛弃,还有抛弃之后又被出卖。被抛弃、被出卖所引起的双重愤怒拧成的一股绳,编织成了仇恨。仇恨的对象一个个列队来到眼前,高无极首当其冲。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仇人,傅梅觉得口干舌燥,难以应付。但如果不是高无极的首肯,自己是不会被免职的,高无极。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其实只要稍稍伸出手来,就可以搭救自己,完全可以不被潮水冲离岸边,冲到更危险的地方。一张阔脸,两只大而无神的熊猫眼,常年累月都是一套中山装,从不肯穿西服,这就是高无极。

傅梅想到这里,不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对高无极,她从前是敬爱得要命,现在是鄙夷得要命。仇恨极容易使人改变对另一个人的看法,从前眼里的优点将被挑剔得体无完肤,从前的恩情将被遗忘,取代感谢的是鄙视的抨击。郁怒的傅梅在完成了心理上的一场大革命后,决定实施一个刻毒而邪恶的计划。--把高无极也拖下水来,使之成为一名落水者。这样的话,在他出于求生的本能向岸边游去时,自己也可以借助他的力量游上岸来,他不可能再踢开自己,在水中求生的力量会战胜一切,自己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出于无奈,事后也许会得到宽宥和谅解,谁叫你先无情呢?你无情我就无义。

其实,不是高无极无情,也不是市委常委班子成员无情,但终究无人敢与省委对着干,谁南辕北辙地闹腾倒霉的只能是自己。双十谋杀案毕竟是震惊四方的大案要案,谁只要一个指头卷进去了,而且这个指头的确是不干净的,那么,整个身子就会拔不出来。

程家卿的被逮捕、傅梅的被免职,无异于一次政治塌方。由双十谋杀案引发出来的一桩桩丑闻,将使许多弊端和漏洞暴露无遗。弊端和漏洞一展现,上面的人会骂糊涂虫,下面的人会骂腐败分子。一桩桩丑闻,将像一记记闷棍,会打得市委灰头灰脸。

谁会想到,一贯强大的傅梅并不是热熟的鸭子,嘴硬不是她的特长。人常说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其实报复也是,她们的报复是一种不见刀光剑影的报复。她们身上的每一个软软的部位都是报复的武器,尤其是口红抹过能滴得下血来的嘴唇。此番用来,恰逢其时。

傅梅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调查组找上门来是迟早的事,调查组决不会空手而归,这一点她也很清楚。所以她觉得有必要将某些事讲出来。既实施了报复,又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责,她希望快点,越快越好。在等待欲擒故纵的一方比已经被擒更难受。

傅梅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了。那一天,来了四个人,雷环山、左处长,还有两个穿制服的,一个文弱些,显然是记录员。

见到雷环山、左处长,傅梅如同见了亲人一样,强作欢颜,滔滔不绝他讲了一大通,如倒一肚子苦水。初次与傅梅见面的雷环山很意外,看着傅梅,如同看着哪儿都不漏却不断出水的瓶子,她似乎在用热情掩饰什么。

雷环山淡淡地打断她的话,说:“细枝末节的东西还是少讲为好。”

不仅是雷环山,左处长也立刻对傅梅的热情,起了反感。他像一个杀手一样傲慢地抬起下巴,似乎腿弯都没弯地站了起来,冷漠而威严地抱着从臂在屋子里旁若无人地踱来踱去。他的身材很挺拔,无疑又给傅梅带来了心理的威胁。她看了一眼左处长高高瘦瘦的身材,心里一跳,便不敢再看。虽然她的丈夫很结实,可是看起来却是个酒囊饭袋,肥腩凸出得如同长了一个女人的大乳房,挺拔和痴把毕竟不是一个概念埃“那,那,我说些什么呢?”

傅梅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作风泼辣、信心十足的女官员?怎么不像,大概失去了靠山的人就是这样的吧,就像失去了父母的孤儿,或者断了经济来源了瘾君子。就是这样好,她才会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老实交待。

“有人举报你参与了偷猎华南虎的活动?”

左处长射向她的目光像一端点着了的箭,射得她面红如烧。雷环山的脸没有表情,却深不可测。他的语调平稳,尽量客观,自然得像雪橇划过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

傅梅的脸开始变得雪似的白熬熬起来,不久,又转成了青色。她的眼神很奇怪,先是愕然,继而窘促,惊惧起来,一明一灭地快速闪烁着诡谲的光。她慌乱地摇摆着手,好像有什么在她面前訇然崩裂,发自内部的异光,照彻了她的周身上下。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叫了一声可耻的“不”。在洞若观火的观照下,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她发现了她的胸膛被惨叫的第一个元音划开了。她的声音就像一些破碎的尖玻璃划过她胸膛,从胸中迸发出来,成了更多的碎片。随后,她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像被人猛然推入了一条隧道,也像短暂的失明。这一瞬间或许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但这是撒在她自尊伤口上的第一打盐,她的苦楚和屈辱难以形容,她无法恼羞成怒,她明白目前的处境就像明白她是一个女人样。

左处长默默坐下,雷环山给了傅梅一杯水,傅梅用它浸润一下嘴唇,把杯放在茶几上,然后像是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仿佛一杯水是她不配享有的礼遇。

“有人举报你参与了偷猎毕南虎的活动?如果有这回事,你最好承认。”

雷环山这句话好像是替前一句话减震的,傅梅听后,长舒一口气,恢复了常态。她向后扬了扬头发,笑了起来。

“我是不会欺瞒组织的,我现在就说。坦白从宽的政策我是知道的,实话告诉你们吧。市委高书记据说是个阳痿患者。南章市的中层以上的领导大都私下这么嘀咕过。开初我不信,后来我信了。高书记只领养了两个孤儿,自己没有孩子,这一点是谁都知道的。一般来说,能生育的不会去领养孩子的。这表明,高书记和他爱人双方总有一方有障碍。”

是的,南章市的许多官员都认为高副书记是属“太监”的。一是因为他没有亲生儿女;二是他的作风很硬,铁面无私,不减魏忠贤、小德张之流,很有太监弄权的那一套。

操此观点的官员,许多人在他手上栽过跟头,吃过苦头,被全压制过头。还有几个差点没在他手上掉头的官员,早就一肚皮意见,觉得他杀气腾腾的,不近人情,因此故意放出流言来污染社会空气以汇私愤。真实情况如何,人们不得而知,总不能命令一个市委副书记将自己的隐私向上级汇报,或者存入市民们满脑袋铜臭味和窥私癖的脑袋档案里吧。

现在突然有了证据能证明市委副书记是个阳痿患者,的确显得十分离奇、十分神秘。

“那么,你为什么信了呢?”

雷环山追问道。

“高书记向我们索要过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