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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我没有正常人的身高,没有正常人的体力。我生下来的儿子说不定也会是个侏儒,就算生下来的儿子是正常的,有我这样的父亲,他做人会有信心吗?我难道能看着他去受别人的齿笑吗?哥,你能肯定我的儿子长大后是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吗?再说,我有没有生育能力还要打个问号埃”齐万秋对齐万春的不理解很是伤心,他一边流泪,一边劝他倔脾气的兄长。

“哥,从长计议这个道理你不懂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保护神,没有你,我也会活得没有多少信心。没有了我,你无非是少了一个包袱而已,你不会有什么。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能挑起一切重任。我相信你,只要你能活着出去,我相信你还是响当当的一条龙。”

“万秋,你别说了。”齐万春低下头来,眼睛里像撒了辣椒末一样泪流不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及至到了伤心时,泪比马嵬坡前苦,这是真的。

蓦地,止住了泪的齐万春又疲惫而艰难地抬起头来,像一头落入了陷阱里的猎物,在对着满天星斗叹气。他的一声声叹息,像一柄柄飞刀,凛凛生光,蕴含着面对威胁的不满,还有一种拚命一搏的愚忠。

“不行,万秋,我不能答应你。出去了,我还剩什么,我的一切事业都化为了乌有。

我不再富有,我出卖了狱中的朋友,我还有脸活着出去。”

“哥,正因为你出去要面对的是指责、诟骂、侮辱、讽刺,还有叛徒的恶名,但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出去,一定能承受这一切,我就不行。你不仅勇敢,你还比我更有心计。哥,我一辈子都是听你的啊,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叫我替你卖假货,我就去卖假货,你叫我替你找女人,我就像我自己找女人一样去找,你叫我用车去撞人,我就用车去撞人。我听你的都听一辈子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一次呢。我不求你,我也不敢求你,我只是希望你答应我最后的请求,我是决心已下。与其我们兄弟俩全都去天国鬼府报到,不如你活着出去,再到社会上去拚杀一次。哥,我知道你不怕死,我想,与其在这里表现自己的不怕死,不如活着出去,是大丈夫就要能屈能伸,能屈能伸方为龙。哥,你答应我。”

话已至此,齐万春不由地悲恸起来,他又一次颓然垂首。

“不行,我不能……你知道,这会涉及到我的干爹。”

“过去的一切不过是等价交换而已。什么干爹不干爹的,你给他钱,他就让你叫他一声干爹的,你不欠他的!不要从心理上就输他一截,你不欠他的!你记住!”

“我还是不行,我不能忘恩负义。”

“但是,你希望后继无人吗?我们兄弟俩如果都死在枪下,从此齐家的香火就断了。

兄弟俩如果都白白死在枪下,不是让世人去耻笑吗?那些心里忌恨我们的人,受过我们羞辱的人,表面上对我们笑,背地里却对我咬牙切齿的人,不是从此可以手舞足蹈了吗?只要你能活着出去,一切又将不同,也许齐家又会是另一番景象,那时候,我也会含笑九泉的。那样,我们兄弟俩就不算白活了,我们也就对得起母亲大人了。你忘了娘在世上是怎么活过来的--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孤儿,忍辱含垢,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哭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哭上一回,只能在深更半夜里躲着被窝里低低地哭,只能打碎门牙往肚里咽。一个妇道人家,顶着地主婆的帽子,能活过来就不错了。你忘了娘为我们所吃的苦吗?那苦,车载斗量,也装不完,量不荆你难道就忘了这一切吗?--那时我们过日子,像顶着一个黑锅在过日子,又黑又沉,好不容易,我们翻了身,手头有了钱,荣华富贵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了。尽管我们现在双双在押,但只要你活着出去,我即使走了,母亲虽然也会忧伤也会悲痛,可毕竟她能见到你,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宽慰埃也许有一天我们齐家能重新光大。哥,你答应我,坦白了,我是死有余辜,而你不同。”

“好弟弟,什么坏事都是我干的呀,你别逼我了。我心里面乱糟糟的。是哥对不起你,对不起娘,我只是拚命地追求利益,追求权势,不顾一切,冒着风险。我不知道,荣耀里面藏着风暴,就像不知道绣花鞋里有时也会藏着小小的匕首一样。我多傻,现在我才明白,无论多大的保护层,都是气球式的。它保护着你,可是它受不得一测,越大的保护伞,越不经刺。小保护层也许你只能用锥才能击穿它,而大的保护层也许你只要用一根针就可以刺破它,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可是已经来不及挽救了。我们干的坏事太多,罪孽深重,也许没人能救得了我们。我害了你。好弟弟,你能原谅我吗?”

“不是你害我,而是我害你。若不是我自己懵里懵懵去干那些事,也不会连累到你埃”“可那是我让你去干的呀?”

“你叫我干,我如果能机灵一些,干得漂亮一些,也不会露马脚的,是我该死,我该死埃”“--你这话叫做哥哥的无地自容埃你不能怨自己,人算不如天算,命里该有这么一着,逃也逃不掉的,没什么,我认了。”

“那哥,你就答应我,把该说的说了吧。”

“说也要把它当作筹码说出去,否则就没价值了。时机不当,左右为难,到时候难免腹背受敌。现在还没必要与程家卿反目成仇,得罪一个,那就得罪所有的了。”

“哥,你还没有想明白吗?不会再有机会了,你还对程家卿抱有侥幸心理,你还对他抱有一线希望。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早已引起公愤了,你放弃你的希望吧,不是计划不周,我们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再说,你的那位干爹,也早与我们貌合神离了,他不会帮我们的。”

“不要这么说!”齐万春严厉地制止道。

对齐万春来说,齐万秋的话简直是一种亵渎。他始终对他的那位握有重权的干爹寄以厚望。或者说,他不会轻易否定自己对死心塌地一路追随的意义。即使在性命攸关的当口,一只附着在马尾巴上的苍蝇又如何看到它附著的马已是面临深渊呢。

“你该配了。哥。”

旁观者清,齐万秋以旁观者的姿态来提醒他的兄长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不管怎样,他不会抛弃我们的,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就算是我在做一个梦,我也希望自己永远在梦中,不必醒来。”

“哥!”齐万秋如受当头一棒,双拳挥舞着,大声喝道。

“你不要再这样消沉不去,也不能再这样麻痹自己!”

齐万春开始一声不吭。一个从美梦中醒来一眼就看到悲惨现实的人是痛苦的,他不愿醒来,如果他知道现实是这样残酷。

“哥,你回答我啊!”

齐万春依然一声不吭。

齐万秋依然在喊,其声如沉钟暮鼓,似在唤醒世间的迷路人。齐万秋在不断地喊着,声音变得又悲怆又凄厉,而且生硬、嘶哑起来,像这同样黑的夜里枭怪的磔磔的声。听起来,如同屠刀刮在人的皮肤上,令人不寒而栗。

“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哥,你不回答我,我就死给你看。”

眼见劝说无效,齐万秋的头突然撞响的的大春一般着了魔似地向铁栅栏撞去……血带着咸腥带着温热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带着一种劝告之后无效的悲愤汩汩滔滔地涌了出来。第一批淋漓尽致的鲜血畅通无阻地滑过齐万秋的全身,像一条搽了爽身粉的细长的蛇。他的额头,他的脑后,他的头顶,他的鼻腔,他的下颏,他的手臂,他的衣服上全是血。血一直流向他的脚踵,灌进他的鞋子里,又从鞋子里跑出来,笑声似地向外溢着。如果在白天看,他的脸像一个他小时候过节时爱玩的红喜蛋,但由于是黑夜,血的红色被掩盖。不知是夜色染黑了血色,还是血色渗进了夜色,因为血的加入,夜开始流动。

“二子,你不要命了!”齐万春的吼叫几乎与齐万秋的血一同涌出。

血在拼命地流,齐万春拼命地喊。齐万秋在拼命地用头撞向栅栏。

血洋洋得意地在流,齐万春在痛苦揪心地喊着,齐万秋在盲目地用头撞向栅栏,好像头颅已不是他的头颅,而只是他举起来的一把斧头,他是用斧头在砸开什么。

血不断地流,因而流速在减慢。最后,血变成一粒粒的,顺着黑色的栅栏一滴一滴地在向下滴,如同火焰般的珊瑚在融化。那鲜血,在这黑夜中,流到地上,很快聚成一团,像是原始森林里长年无人采摘的一朵古怪的蘑菇,受了地气的滋润和地仙的点化,顷刻之间茂盛而浓稠起来,大而神秘。

“二子,你去死吧!你想去死你就去死吧!”

齐万春在发狠狠地诅咒着,他的手摇得铁栏发颤。他的脚猛力地朝着束缚他的铁栅栏踢,仿佛齐万秋的自戕行为是铁栅栏的错,他也忘了疼痛,他只是在想弟弟的一片苦心。尽管近在咫尺,齐万春却不能制止他的疯狂的弟弟。他为此而负疚,为此而痛苦。

“二子,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二子,我答应你!你听到了吗?”

齐万春几乎用整个身躯、整个生命和整个灵魂在高喊。他的心如同一尾苟延残喘的鱼,已被无情的现实翻来倒去,剐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了,他的心在流血。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齐万秋大笑着停止了他的疯狂举动。他的笑里有着成功的喜悦,能与凯旋的号角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