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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一走神,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

她没有抬头。墙上面是有窗户,但都被钉死了。窗户不仅用铁皮包住了,还加上了铁条。

那个大屋子,门既没有锁,也没有插销。一架年久失修的大吊扇,就在头顶像个恶魔一般地转来转去,还发出任笑一般的响声。这样的屋子,人都要被活活憋死,章如月怎么受得了。夏亦雪继续走着,她因走动而掀起的裙子里,有一股寂寞的风,风扇着地上的落叶。夏天也有落叶,这并不算奇怪。无论如何,得让她开口说话。夏亦雪的心怦怦乱跳着。也许这一次自己能让她开口说话,不知她是否受得了这刺激。

夏亦雪从来没有觉得她有什么不正常,只觉得她是自己一个失语的朋友,首先得让她开口说话。

在接待室里,夏亦雪看着章如月像一只小羊被人领着走进来,就不由地颤栗起来,一阵揪心的疼痛油然而生。

当章如月出现在夏亦雪面前时,夏亦雪还是从她那冷漠的面孔上、呆滞的眼神中、不近情理的带着嘲讽的嘴角上发现了一丝又一丝秀外慧中的妩媚。每次,每次她都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东西。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亦雪。你一定记得我。”

章如月无动于衷地坐在夏亦雪对面,手不自觉地在机械地翻着她的衣角。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你骗不了我。你没有疯。”

章如月置若罔闻,依然在翻着自己的衣角,手并没有停顿下来。

“你是何苦呢?整天独坐面壁,一声不吭,自己压抑自己,为的是什么呢?”

章如月的眼神一眨也不眨,像个稻草人一样。夏亦雪的声音对她来说,就是一些打扰不了她的麻雀。

“如月,你一定知道我来过多少次了,你在心里数着呢。你只是不说话。”

章如月的手还在捏着自己的衣角,像捻动着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念珠。她仿佛一个入了佛门心如止水的僧尼,她的眼里没有别的,只有青灯古佛。

“如月,你看看我们俩的合影。”夏亦雪把照片递了过去。

章如月并不接,她拒绝与夏亦雪进行情感沟通。她打算忘记过去,她也许已经忘记了过去。也许,她已经不懂得拒绝,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了,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夏亦雪仍不死心。

“如月,我不得不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谁这么做。”

章如月的眼睫突然蜻蜓点水一般眨动了一下。夏亦雪仿佛看见一个被风沙掩埋的明眸善睐,举止端庄的女子,突然抖落了面上的尘沙,她惊喜地看着真实的章如月。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章如月没有疯。

然而,这眼睛的眨动只不过是死水微澜,瞬间又复归平静了,死水还是死水。章如月又失去了知觉一般,茫然,电击也击不醒的茫然。

“如月,我知道你的心事。我能理解你,你也能理解,你也能想起我来。”

夏亦雪把手放在章如月的掌心,用小指头轻轻地搔着,然后就放心地把手放在她的掌心里,就,就像放一把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你能想起我来,你不是不能想起我来,你只不过是故意装作记不起我来了。”

夏亦雪洞悉了章如月的五脏六腑一样,她原不想说出来。她不想充当一个批判他人的导师,何况是对一位已经只是靠躲避灾难而不得不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已经身处逆境的闺中好友。不过,她还是说了。她说出来之后自己也有一种轻松感。

“戴着面具生活,是很难受的。伪装也一样,何况你是在装疯,这对你的健康是不利的。无论以后如何,你还是先把面具卸下来再说。你总不能在此了此一生吧--你完全没有必要--葬送自己也要看值不值。我的话也许说得太重了,像带毒的钉子一样,一定会刺得你难受。可看着你在这种地方,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不能这样看着你自己毁自己,自己糟蹋自己。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夏亦雪摇撼着章如月的双肩,章如月的整个身体像秋千一样摇晃着,但她既不叫喊,也不挣脱,任凭夏亦雪的摇撼。那么驯顺,那么木然,像个刻得粗糙、表情模糊的木偶。她的眼睛像死过去了一样。要么她的眼睛是不存在,要么夏亦雪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也许你是想等程家卿的案子了结了,再恢复本来面目。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夏亦雪有些泄气地停止了对章如月的摇撼,把手缩了回来,幽幽喃喃地说道:“我真恨不得咬你几口,抽你几鞭子,让你彻底明白过来,你真的忘了一切。你真的忘了我们多年的友情。难道你心中只有程家卿一个人,连你自己都没有了?”

一个秀媚婉娈的女子被折磨得身心憔悴,呆若木鸡了!夏亦雪激愤地想着,有一股控诉的冲动。这冲动就像那种奸商出售的兑了水的劣酒。上身也快,离身也快。虽然热烈,但是短暂,怫然而怒的人和压抑着怒火的人面临的总是伤心,夏亦雪也不例外。她站起身来,脑子里又掠过一个念头:“应该再想个办法,想个什么办法呢?章如月如此自暴自弃,应该让她回头才是。回头是岸,可回头又不知对不对。至少应该让她换个环境,让她振作起来。这样压抑自己,说不定哪天自己真把自己逼疯了呢。”夏亦雪确信章如月没有疯,在这个前提下,它总是认为章如月是在作践自己,糟蹋自己。同时也对她有着这种坚强的神经而深感佩服。

自己并不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为什么感动不了章如月呢。夏亦雪想。

“如月,你还记得我们爱唱的那首歌吗?十年前唱过的那首歌:双飞的翅膀常搭在一起也会累不如一支红烛陪你流泪我会在我旅行的日子里想你我的起点和终点都在你怀里……”歌曲好似一幅历历飘动的烟画。夏亦雪清晰地看到了这烟雾的细微的飘动。夏亦雪的心里发生着一种完全陌生的、崭新的、突如其来而又从未有过的变化。她无意去感动章如月,她只是非常想唱这首歌,没有任何目的。但这首歌,突然打动了她自己。老老实实打动了她自己。她不仅明白,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生命中的一段空白需要一个男人来填满。她怀抱的独身主义理想尽管崇高,但是太过于单调,难以激发人自身与生俱来的丰富而缤纷的情感。歌曲中的那个‘我会在我旅行的日子里想你’的那个虚拟的你,使夏亦雪涌起一种超出理性和知觉的痛苦。她一生当中过去经历的一切经验里从未经历过的痛苦。

人永远是情感的奴隶,纯真的情感是人生的抗菌剂。而眼泪虽只是情感的副产品,却同样有抗菌功效。

不知怎地,章如月的脸上挂出了两串泪。显然,她的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在她流露过过多恐惧和痛苦的如今已快干涸成河床的脸上,终于又流出了人性的眼泪。

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起初,夏亦雪沉浸在自己歌声引发的一种缠绵悱恻的憧憬和眷顾中,并没有发现章如月的变化。等到她发现章如月的变化时,她惊呆了。她没有想到,歌声的力量居然如此不可阻挡,它能够像一把锁一样打开一颗心。歌声,这长了翅膀的语言,这启开眼睛的声音,它能叫你马上起死回生。

“如月!你流出了眼泪,你真的流出了眼泪!”

夏亦雪像一位听到自己的孩子开口喊出了第一声妈妈一样,激动万分。她情不自禁地拥抱了章如月。拥抱,松开之后,她一边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前胸,一边转来转去。

像舞蹈又不像舞蹈。如同一个馋嘴的孩童在大人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偷到了点心罐里的点心一样,得意忘形。

“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她已经做好了带着章如月离开这儿的决心。

她兴奋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拿起她带来的小包。

“如月,跟我走吧。”

不要犹豫,赶快把章如月带出这不是牢笼的牢笼,趁她还没有反悔,也许她很快就会反悔。

章如月却依然一声不吭,她静静地听着,眼睛开始冉冉地转动,那么缓慢。并且像被阴翳掩盖的月亮在移动的过程中现出光明来。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不说话,是不是因为长期面壁独坐,无人对话,噪子已经不能发声了。

夏亦雪有些着急起来,她不能说话。既然不能说话,那么思维是不是也变得迟钝起来呢?

“如月,你干吗不说话?跟我走吧,离开这鬼地方。”

章如月的态度使夏亦雪的乐观情绪大打折扣。章如月好像毫不介意,难道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好像复燃的纸灰又被风吹灭了。

“你说话呀,如月,你不跟我走,我就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答应跟我走。”

夏亦雪的模样和她的语气一样坚决,但章如月的眼睛渐渐黯淡起来,好像暮露着的一朵阴云留在了她眼睛内壁。

“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跟我走。如月,除了我,再不会有人来帮助你了……你知道你并没有疯,我知道你是为了程家卿才出此下策的。你想等与程家卿有关的案子定下来之后,才说出真相。可到那时候,谁能证明你没有疯呢?--你连话都不对我说,一句话都不肯说。我三番五次地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我再来这儿又有什么意义?你这样是不是不把我当作朋友对待呢?你的朋友不多,失去了我这个朋友,对你来说一定是个遗憾,同样,失去了你这个朋友,对我来说,也是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