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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难道让你说话就那么难吗?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呢?告诉我,不要怕。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帮助你,没有人会伤害你。”

话一说出来,连夏亦雪自己都觉得异常冷酷,心口也开始隐隐作疼。虽然这话有一个诚挚而深情的外壳,这次在揭下了章如月长期戴着的面具之后,又在一刹那间将她渴望的命运缘扯一根发霉的断线一样撕得粉碎。

夏亦雪的话像一束强光,强烈地刺激着章如月。章如月低下头,失声痛哭。孱弱的肩膀像空中的风筝一样瑟瑟发抖,整个上身也跟着发抖。她双手像贝壳一样合拢,要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仿佛她的脸蛋被炮弹炸得满目疮痍,羞于见人,像游走在山间的一队小火把,她的哭声络绎不绝,渐渐转入痴迷,好像不是出于痛苦,而是出于享受--享受灵魂的温柔和一种微妙的神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别人的新伤口撒上了一把盐?如果是,夏亦雪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什么行为,她开始愧疚起来,她做不到不愧疚。她走到章如月身边,安抚着她的双肩,轻轻地说道:“别哭了,如月。”

这时,一位穿白大褂的脸盘庞大、满脸疙瘩、虎背熊腰的女护士走了进来,她把药片放在如月面前的桌子上。“该吃药了。”说完,又皱了皱眉,耸耸肩,撇撇嘴,鄙夷地说道:“怎么,哭了,她情绪总是这么不稳定。劝也没有用,哄也没有用。谁叫她自己养尊处优惯了,受不了这种打击,真正是弱不禁风。”

夏亦雪没有理她,她真想对这个多嘴的护士说:“谁说她弱不禁风,她比谁都坚强。”

但她没有,她认为没有必要。

“你用不着跟她多说话,她好不了。”

女护士又用讨好的口气对夏亦雪说。夏亦雪气坏了,但她没有发作,她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她会好的,我相信。”

这个人长得像个男人说话也像男人一样瓮声瓮气的护士悻悻地应道:“那就好。”说完便走了。

夏亦雪掉转头,看了一眼女护士棺木一样结实的背影,觉得嗓子眼里堵得慌。

……时间突然停顿了,屋子里不同寻常地阴凉,好像这房子是苔藓做成的房子。章如月已经止住哭泣,她的眼睛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呈现的是对昙花一现的短暂生命莫名怀疑的忧郁。

“如月,跟我走吧,让我去告诉院长,让我去向她请求。你没疯,应该放你出去。

你如果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夏亦雪说出的话像墙壁上弹回来的回音。

夏亦雪在等着章如月的回答。她一动不动,章如月也一动不动。两个人,像两个刻在石头里的人物质。

夏亦雪想:只要章如月点头,生命又将在重新开始,友情的暖流又会在两人之间流淌。但是程家卿另有情人的事该不该告诉她呢?如果应该告诉她,又如何去告诉她?即使自己不告诉她,她也迟早会知道的,她是那么爱他,爱得那么死心塌地,爱得那么义无反顾,爱得那么执迷不悟。一旦她知道程家卿背叛了她,把另一个女人蜜罐似地抱在怀里,她会不会怒气冲天呢?要知道,由爱转为恨,比单纯的恨还要强烈一百倍,一千倍,就像在燃烧的火焰加上了酒。她会不会--夏亦雪看了看章如月优美的劲脖和微微颤动的双唇,叹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下去。

可爱的生命,就像冻住了的莹莹海水,又简单又复杂,包含了海的一切,汹涌起来,恣意起来,也和大海一样。然而,要想生命的海水解冻,除了爱火,还有不可遏制的怒火。

把一生都交给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把她当作一根嫩黄瓜,先拧断,再一口一口地咬,使这一生命布满了错落的牙痕。谁能接受这样的摧残?有时候,摧残是暗地里的,它在暗中以爱的面目出现,柔情万种,经灯光一照,你便会发现你已被摧残得遍体鳞伤。这样的摧残,不是一刀一刀的伤害,而是核裂变一样的瞬息演变。

灯亮了又灭了,戏完了,幕落了,可悲的是一个悲剧角色还不知道自己在戏中,即使知道了,知道了自己是一个悲剧角色,依然摆脱不了悲伤,这悲伤来源于自己曾经对自己的角色一无所知。

夏亦雪不知章如月能否承受这样足以致命的打击,夏亦雪不知道自己这次来送上的究竟是鲜花,还是子弹?出乎夏亦雪意料的是,章如月竟然摇了摇头,她这是表示拒绝。

夏亦雪面红耳赤起来。“好!算你痴情。我这是给瞎子点灯,白费蜡。好!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好你个痴情女,我真替你害臊,为了一个男人,不要了自己的尊严。”

夏亦雪咬牙切齿地骂着,出自本能的詈骂,把夏亦雪自己都弄糊涂了。一切想像都从她头脑中不翼而飞,留在意识里的只有一件事:愤怒苦口婆心只赢得一个拒绝,叫谁能甘心呢?失望倒在其次了。

“章如月啊章如月,你别想我会再来这儿了。”

夏亦雪紧绷着脸,心事重重而又态度坚决地准备出去。她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没有看到听了她的话的章如月像拔去了木塞流光了其中内容的皮袋一样,软软在靠在椅子上,手无力地向下垂着。章如月,她何尝是心不在焉呢?夏亦雪的话她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如果我有一把枪,还有几发子弹,我一定用枪对准你这个没有自尊的女人--我这样做,如果属于犯罪的话。”

说完,夏亦雪转身,怒气冲冲,迈开大步就走,但是屋子里、门外走廊上都比较暗,她的脚步显得迟疑。

“如月,你真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于心不忍,夏亦雪又转过身来。她忽然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得厉害,自己多么自私。口口声声说来把章如月救出火坑,没有得到响应,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还不算,还想对濒于绝境、柔弱无依的章如月置之死地而后快。章如月尽管濒于绝境,柔弱无依,但她同时又是个忠贞不渝、刚烈无比的女人,不是因为忠贞和刚烈,她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就像一座金字塔沉陷在一片泛滥的沼泽地里,而没有人知道。夏亦雪怜悯地凝望着章如月,俯下身来,牵起她的手。

“如月,我走了,你多保重,我确实没有勇气再来看你了。你比我,也比常人更高尚,可是你的高尚没有回报。你痴心不改,也许只是为了一个卑鄙小人,原谅我这么说你亲爱的丈夫。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我无权干涉,但我想问你,你真的彻底完全地了解他吗?也许你会笑话我,也许你会说,难道我还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吗?如月,我觉得你是一个生活在瓶子中的人,而且被扔进了深深的海底,你不了解外界的一切,瓶子外面的一只大龙虾,张牙舞爪几下,就会腾起烟雾来,就能搅乱你的视线。而程家卿,他是一只与龙虾为伍的海底大螃蟹,他如何倒行逆施,横行霸道的,你也许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你在瓶中待久了,就不知道方向和目标了。我这么说你,不是鄙视你,而是推敲你,与你同床共杭的人就是欺骗你感情的恶魔。”

“不!我不相信!”章如月瞪大眼睛,如同陷入一群鳄鱼包围之中,发出灵魂与肉体撕开时汽笛一样的尖叫声。

“你听我说完,我本想把一切都在悄没声息、和风细雨甚至客客气气的状况下办妥,等你出去再告诉你一切。不伤和气,彬彬有礼地想把事情办妥。可是办不到,我衷怜你的不幸,憎恨你的无知,差一点我们多年的友谊都毁于一旦。”

“你说的不是真的!”章如月震骇万分,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

“都是真的,你出去就会明白了。诈你的,阴险莫测,别有用心的人不是我,是你的丈夫程家卿。”

“你说谎!”章如月举起拳头,头点落向夏亦雪,如同最饱满和栗子落在了夏亦雪的身上。

“你还蒙在鼓里呢!你把你的心,你的一切都献上,把你的身体做为祭台,把你身上美好的一切供他享用,供他践踏。可是他欺骗了你,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他把你草率地打发到这种地方。不仅如此,他还像抛弃他的前妻一样抛弃你。他在另外有女人,而且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只有你还蒙在鼓里。”

“你胡说。”

“坦白地告诉你,我没有胡说。你整天把自己囚禁在一个小屋子里,离群索居,不问世事,连窗外的空气和窗外草地的花香也懒得推开窗子去闻一闻,你不知道窗外草地上种的是郁金香,还是盘根草?你不知道窗外发生了一些什么?不知不觉地,你连自己生活在哪个世纪都差点要忘了。你一门心思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在心里装着他,而他呢,想你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但也仅仅是在他与别的女人寻欢作乐的间隙因为负疚才想起你的。你对他忠诚,真实,毫无掩盖,而他呢,对你口是心非,他戴着厚厚的面具,穿着厚厚的铠甲,跟你说话就像念台词。你还摩挲着他的铠甲,还以为摸到他的肉体,你吻着他的面具,还以为吻到了他的脸。他给你的只是肉体,你还以为是精神。你爱他,重如磐石,他爱你,轻如飞絮;你爱他,用的是全身的激情,他爱你,用的是全身的大汗。

对于爱情来说,最不能容忍的是虚伪,它本身掩藏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道德义务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