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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在意识似散非散间,他听见军医低声跟凤一郎说:

「凤公子,你做得很好,骗阮侍郎未死。」

「是啊,我骗了他,等他下次转醒,我实在不该如何面对他。」

「阮侍郎的骨灰……」

「多谢军医关心,等怀宁康复后,我们会回京择地下葬。」

接着,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当他再度清醒时,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有个人坐在床边,他知道。

这个人似在沉思,没有发现他早已转醒。

「凤一郎。」他开了口,声音粗哑难辨。

凤一郎回神,压低声音道;

「怀宁,你又躺了半个月了。」

他没有说话,注视着比半个月前更憔悴的义兄。

凤一郎定定看着他,轻声道:

「前前后后,你躺了不少日子,今晚我本来留到三更就走,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轻浅的呼吸不同调,怀宁立即明白四周还有其他人。

凤一郎像早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特地解释:

「我也不瞒你,之前为了不损及你的心神,骗你东潜未死,其实……我这些时日就在忙他火化的事,他死得其所,不会有所遗憾,但我已心灰意冷,你要跟我离开此地吗?我们找一处地方隐居,就你跟我,以及东潜骨灰,再无外人。」

「……好。」

凤一郎微不可见地点头,嘴里继续道:

「你已登录军册之中,须回京后才能离开,但京军将领是东方首辅的人马,他不会为难我们,我已留下书信,他会明白我们急于离开伤心地的心情。」

「你扶我一把。」

「辛苦你了,怀宁。」凤一郎小心使力,扶着他下床,一步一步极力放轻地走出门外。

外头已有牛车在等着。凤一郎扶他上了车,苦笑道:

「路上颠簸,你忍着点。」

「嗯。」

凤一郎驾着牛马,尽量挑平稳的道路走。夜路迢迢,当他们穿过林子,彻底离开那块伤心地后,他才喝停牛车。

凤一郎转身面对他,嘴角勉强勾笑:

「辛苦你了,怀宁。」

「她……」

「还活着。方才屋内有人,他们心好装睡,让我们顺利离开。」

「伤势有多严重?」

「……她一直没有醒过来。」

怀宁合上眼,半晌,他才哑声道:

「牛头马面听她一番大道理,听也会听怕,哪愿意留下她?」

凤一郎附和着:

「是啊,你说得对。现在她没醒来,只是暂时的休息。她太累了,不好好睡上一觉,怎会应付下半生的事呢?」凤一郎极力轻快地说:「怀宁,咱们算是有默契了,之前我还真怕你误解我的意思呢。」他回头驾着牛车。

怀宁没有回话,只是闭目养神。那不是默契,是因为他看见凤一郎眼里还带着微弱的希望。

这份希望来自冬故活着,他可以肯定。

她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老天爷的眼睛没有瞎,愿意把冬故还给他们。

能够让他……让他继续当她的义兄,让他能够继续成为怀宁,与阮冬故、凤一郎,共同往前走。

「别回头。」他哑声道。

「嗯。」凤一郎轻应一声。

夜风拂面,颊面凉凉的湿湿的,但他就是不肯张开眼睛,摸个清楚。

「雨真大。」他道。

「……是啊,好大的雨呢。」凤一郎轻声配合着。

自阮冬故清醒之后,伤口愈合速度惊人的缓慢,她看似有精神,但小脸灰白、唇无血色,整个人缩水一圈,变成名副其实的小老太婆。

白天有住在附近的大婶来帮忙照顾她,入夜后凤一郎暗自下了重药,让她尽量能一觉到天亮,以免痛得生不如死。

这一天,大婶有急事不能来,由凤一郎接替照顾她的起居,帮忙换衣当然是不可能,只能为她梳梳头发,陪她说说轻松的事。

怀宁本来坐在床缘,但见凤一郎梳发的动作顿下。他心知有异,遂起身绕到她的身后。

一头带点枯黄的长发里竟有两根银丝。

她才二十五岁,已有白发。

「一郎哥?」她极力维持精神。

「……没事。」凤一郎当作没事,正要忽略那两根银发时,怀宁闷不吭声,用力一扯。

「好痛!」她脱口叫道。

「怀宁!」

「白发。」他摊到她的面前。

阮冬故楞了下,不是很介意地轻笑:

「我的吗?」

「怀宁,拔一根白发再生五根,你这不是让冬故早日白发吗?」凤一郎不悦道,替她扎了松软的辫子。

「我故意的。」他坐回床缘。


阮冬故默默看他一眼,笑叹着:

「怀宁,你老爱整我,现在我只准喝稀粥,你却故意当着我的面吃白饭,让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不介意生白发,反正都是头发。

他没搭理她。

「等你身子再好点,就能吃了。」凤一郎在她身后道。「冬故,今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想了下,点头。「我好久没出门,可是,一郎哥,要麻烦你扶我了。」

凤一郎笑道:

「你伤口没好,扶你也容易扯动伤口。我抱你出去吧,吹吹风,也许更精神些。」他为她披上披风,再小心地将她打横抱起。

「麻烦你了,一郎哥。」她注意到怀宁不知上哪儿去,该不会又想整她了吧?

凤一郎但笑不语,把她抱出小小的房门。

乡村景色已有冬意,树枯叶黄,偶尔还有提前到来的冬风,她恍若隔世,最后一次在外头,是在夏至的战场上,转眼间已经过了这么多日子啊……

「冬天要到了,你的伤要好些,我们就得转移阵地,尽量往南方走。」

「……一郎哥,我真是麻烦你跟怀宁了。」她努力养伤,无奈伤口愈合太慢,明明怀宁已经可以走动了,她却还处在不得动弹的阶段。

男跟女的差别……唉,不提也罢。

凤一郎笑道:

「不麻烦。你这病人十分听话,喂你喝苦药你也立即喝下,不哭不闹的,是个非常配合的好病人。」正因配合,伤势未有起色,他才烦心。

她微微浅笑,连呼吸也不敢太过用力。忽地,一抹奇异的味道随着冬风而至,这个味道是……

拐过屋角,她瞪着院子里的香烛冥纸。

凤一郎轻轻放下她,让她坐在怀宁备好的软垫上。因为伤口的关系,她只能驼着背,忍着微痛。

「冬故,前几个月皇上下令,亲自为战死的将士焚香祝祷,同时将他们的尸身并葬在将士坡,那时你昏迷不醒,来不及送他们走,那么,现在也是一样的。」

她楞楞地看着怀宁塞给她一迭冥纸。

凤一郎继续道:

「你一定有话要跟他们说,我跟怀宁暂时避开,等你送完他们,我再抱你回屋休息。」语毕,与怀宁绕到稍远处的小农田。

「你的方法真的可行吗?」怀宁问道。

「我不知道。」凤一郎坦承:「她的伤势久而未愈,即使不是心病所致,我想,让她安心点,送她的兄弟们一程,大哭一场对她有益。何况……能送得干净,是最好不过的了。」

怀宁看他一眼,没有答话,摊开掌心,露出那两根长长的银丝。

「怀宁,你拔了,以后很容易长的。」凤一郎叹道。

「我跟她,都不怕白发。二十五岁白发阮冬故,三十五岁白发阮冬故,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又有何差别?」

冬风吹走了他掌心上的银丝,也送来了院子里的恸哭声。

那哭声,本来轻浅低微,断断续续,而后声嘶力竭嚎啕痛哭,不绝于耳。

从小到大,他们的义妹一向落泪不出声,这一次,她的发泄,是痛恶自己对官场不够妥协,牺牲了那么多人命。

哭完了,痛完了,才能继续前进,这是最重要的。只是……这哭声哭得无法控制,让他俩脸色微沉,掩不住担心。

「凤一郎……」

「嗯?」

「你记不记得,她第一次听见你说桃园三结义后的反应?」

「当然记得。那时她才知道不同姓氏也可以结拜成为兄弟姐妹。怎么了?」

怀宁垂下眼,盯着地上的野草,说道:

「没,没事。」隔天,她双目亮晶晶,虎视眈眈看着他跟凤一郎,但盼能成三兄妹,直到她十八岁那年在京师客栈里终于完成她的愿望。

从此本无相干的三人,成为不分离的义兄妹。

一阵静默后,怀宁又突然道:

「我是不是跟你提过,我一直希望有个乖巧害臊的妹子,而非力大无穷的妹妹?」

凤一郎有点惊讶地看向他,不太明白为何在此刻怀宁会旧事重提。他点头:

「怀宁,你放心,这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么你继续保住这个秘密,再另外帮我守一个秘密吧。」

「你说吧。」

「我一直希望有个乖巧害臊的妹子,但是——」顿了下,怀宁才道:「有时候,觉得有个力大无穷、脾气可比石头的妹子也不错。」

「如果你跟冬故提,她一定很感动。」

「我怕她感动得哭倒在我怀里,还要约定下辈子再做兄妹,那我就麻烦了。

我下辈子,确定要一个乖巧害臊的妹子。」

「……我明白了,我会继续保密的。」

过了一阵子,院子里的哭声渐微,气若游丝。凤一郎跟他点了点头,怀宁便从屋内搬出矮桌到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