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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孔熙志躺在大藤椅上深深地思虑着,货物很快就会到达北城啦,然后会同样快速地分散到各个渠道上去。一旦货物分发完毕,大量的真金白银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到孔家了,然后他可以兑换成美元,也可以直接把那些硬通货存到国外的银行里。接下来,他就可以着手安排全家出境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管他天下黑白,一走逍遥。他就这么平静地坐在他小隔室的藤椅上,想着、等着、盘算着……人生之中的许多变故都是有征兆的,但是人们又经常忽略这些征兆,这大约就是人生的悲哀吧。当孔天引去向父亲道晚安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整个大院里,竟然是冷冷清清的气氛,依稀能听见秋虫低鸣的声音。孔熙志依然躺在大藤椅上,像是在闭目养神。隔室里没有开电灯,长桌上点着一根蜡烛。孔熙志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把他的宝贝儿子抱起来,然后亲一下儿子的额头。他就好像没有发现儿子进来一样,仍然躺在那里不动。孔天引轻声地喊了父亲一声,孔熙志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无力地挥了一下手,眼睛也没有睁开就示意孔天引回去睡觉了。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只有生意上的麻烦才会让他们一反常态,事实自然就可想而知了。这天,孔熙志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但是,直到深夜管家也没有回来。孔熙志立刻就明白了,其它任何的行动都将是白费力气,管家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花费整箱小黄鱼要购买的那批货也不会回来了。整个生意的骗局其实并不那么复杂,尤其是对于孔熙志这样见过世面的商人来说。永远像个学者的赵先生设计了整个骗局,他串通了白仁贵以及孔熙志的管家,条件就是让这两个从来都没有赚过大钱的人舒服地过好下半辈子。赵先生这么做的理由并不复杂,他需要一大笔钱离开这个战乱的国家,但是他只是个文人,没有武力去抢夺,那么就只剩下欺骗了。要知道——能够完全成功的巨大欺骗,只有在朋友之间才能发生。这个道理是孔熙志无意中跟赵先生谈到的。赵先生是个学者,因此很快就能把实践者的经验转化为最有用的理论,然后再用这个理论去获取更成功的实践。于是,他就成功地欺骗了孔熙志,成功地卷走了他积累了大半生的财富。很快,整个事情就真相大白了。以老太监为首的生意伙伴们,纷纷站出来指责孔熙志骗了他们,要求孔熙志退还全部定金。孔熙志拖着重病的身体还是召集了这群生意伙伴们开了个小会,会议结束后没几天,孔熙志就把要退还的定金,还有一些赔偿的钱,全部给客人们送去了。事情总算是平息了,但是孔家的财力显然是被消耗了大部分。道理上说,孔熙志的一生是敢于冒险和挑战一切的,他也从来没有惧怕过谁。但是,他现在必须小心谨慎地处理问题。他心里很清楚,乱世当口,总有一批人整天拎着脑袋去赚钱,若是有谁敢欠他们一个银元,他们也会丝毫不顾后果地把谁消灭掉。然后,北城的引水渠里,就会又多出一堆碎肉来。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全,他必须尽力保护孔天引,只要儿子还在,他的家业就能传续下去。无论如何,孔熙志算是干了这么一回"  花钱消灾"  的事儿了。又过了些日子,孔熙志就得知白仁贵被一个告密者揭发,说他在军队滥用职权谋取私利。白仁贵被告密者揭发后的第三天,就被上司枪毙了。黑道上也传出了消息,说是那个管家被人碎尸万段后,都没有包裹,那些白花花的碎肉就被直接撒到了广州的海里喂鱼了。这个消息传出来后,并没有太多人在意,谁会在乎一个小人物的死活呢?但是,接下来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则在社会上广为传播。报道说,一度蜚声北城教育界的赵先生已经成了美国的富商了,他漂洋过海地捐助了一笔巨资给他曾经执教过的女子大学,呼吁要支持"  女权运动".报纸上的赵先生,仍是西服革履、神采奕奕的样子。这则报道广为传播以后,孔熙志的肺病就更加重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和平是打出来的,又总有一些和平是谈出来的。简直就像是在生意场上一样。一九四九年一月末,防守北城的国民党将军宣布接受和平改编。接下来,取得全面胜利的解放军精神抖擞地开进了北城。从国民党缴获而来的美国式军车和重型武器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像是没有打过仗一样。一辆辆军车上面还挂着红布条幅,写着庆祝解放之类的口号。城内一片欢腾,各界人士都派出了代表,换上了新衣服,扯出了红条幅,挥舞着小红旗,隆重地欢迎解放军,平民们更是早就把锣鼓敲得震天响了。在一些长期支持国民党的商人看来,和平改编就意味着投降,这多少让他们有些失望。但是,孔熙志却非常欣赏这种"  投降"  ,他觉得两党军队通过谈判解决了问题,而没有大动肝火,这就不至于用枪炮毁灭本来就破烂不堪的北城,也就姑且保住了残留的生意和财产。按照孔熙志在生意场上的理论——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谈哪?干吗一定要动了肝火、动了刀枪哪?总之,北城算是和平解放了,可是孔熙志却是病得更重了。去年底的那场巨大的生意骗局,彻底打垮了他的身体。现在,他只要稍微运动一下,就会立刻感到胸闷气喘。孔家的家业也元气大伤,因为孔熙志已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举家迁移到海外去了,甚至连台湾也来不及去了。解放军的动作如此之快,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如今,孔熙志只是关心孔家到底还有没有生意可以做。天下都变了,谁能猜得准呢?如今,又是春花烂漫柳絮飘飞的时节了。天下虽然变了,北城的春天仍像往年一样,樱花、桃花、海棠花三花夺春。孔家院子里的海棠花也是恣意地绽放了,高贵优雅的粉红色花朵似是争相开放,却又全然不显得拥挤,花朵怡然超脱地伸展在空中,温暖而浪漫。小花园里的鲜花也在春暖的阳光下欢快地斗艳,轻轻的一阵风掠过,色彩浓艳的花朵就胡乱地飘舞起来。孔熙志仍是一个人躲在小隔室里,斜躺在他那张巨大的藤椅上,椅子的庞大反而显得他更加瘦小和萎缩了。孔天引正在外面的大书房里认真练字,因为孔熙志没有允许他到街上去玩。虽然孔熙志也知道,现在很多人还是沉浸在解放的欢庆中。孔熙志就这样安静地躺着,脑袋里盘算着他的家业、他未来的生意、他儿子的将来……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憋闷,心脏像是上紧了的发条突然回转一样咚咚乱跳。他赶紧扶着椅子把手稍微坐直了一下身子,也许他需要赶紧吃点儿药。他轻声地喊了一下外面练字的孔天引,孔天引立刻放下笔,跑进了隔室。孔熙志全身无力,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小的汗珠,无力地招招手示意儿子给他倒杯水。孔天引立刻就跑到外面的书房倒了杯水,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孔熙志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瓶美国进口的西药,取出几颗服下,然后又掏出洁白的丝绸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做这些动作时显得那么从容,没有丝毫慌张,或许是不想让孔天引看到他的身体是那样的脆弱。他希望在儿子面前始终保持着坚强的形象,保持着从容沉着的形象。服下药后,他似乎觉得好了一些,突然非常想和孔天引说些什么。他现在才觉得,自己对儿子的管教也实在是太严格了一些,每天让他练字,把家族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孔熙志已经感到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因此该向儿子传授一些什么道理了,也许是做生意的道理,也许是做人的道理,或者是做事的方法……总之,不管孔天引能否听得懂,他都得跟儿子讲一讲。现在,这个像他一样不喜欢说话、办事不紧不慢的儿子,就乖乖地站在他的身旁。"  院子里的海棠开了吗?"  "  开了,很漂亮。"  孔天引一直望着父亲。他的父亲看起来那么虚弱,简直就是一个不堪重击的老头子,跟平时那个威严冷酷的生意人可不一样。"  海棠花好看,不在颜色,而在神韵……"  孔熙志压抑不住地咳嗽了几下,连忙喝了几口水。他干吗说这些话哪?是要教育儿子该怎么做人吗?这些问题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儿子还那么小,本该还是个可以朝着饭桌撒尿的孩子。孔熙志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沉沉的,可是还在孜孜不倦地教导儿子:"  做人也一样,不在外表,而在涵养……你懂吗?"他目光坚定地望着孔天引。显然,他的这些话对于孔天引来说,实在是过于深奥了。但是,孔天引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和则同玩吗?"  孔熙志好像是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孔天引身上,希望他将来继承家业。孔熙志现在才觉得,也许是有些疏忽他那个孙子了。除了生意,他能惦记的就是孔天引了,他甚至记不清楚孔则同的样子,只是感觉孔则同是个顽皮的,而且不成气候的孩子。如今,人至终老,孔熙志才多少感觉到对孙子的隐隐牵挂。当然,这种牵挂只是老年人对人生过往的眷顾而滋生的一丝惆怅而已,与生意和孔天引相比,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孔天引连忙点点头说:"  喜欢!"  孔熙志扶着椅子把手儿,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摸着孔天引的头说:"  以后要学着照顾则同,凡事要谦让着他……知道吗?"  "  我会的,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  听到了孔天引的回答,孔熙志欣慰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