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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哀伤伤地问着说,你能原谅我吗?茹萍,我对不起你了,求你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你能原谅我了就朝我点个头,说句话;不能原谅我了,你就这样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说你真的不肯原谅我?我已经说过我错了,对不起你了,你还需要我朝你下跪吗?

我看她始终不说话,就果真咚地一声朝她跪下来(如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哀求似的说,你就不能点个头,朝我说句话?茹萍,念咱们夫妻一场,都是导师,都是知识分子的分上,求你跟我说句话儿好不好?

灯光明亮。她就和我说话了。

灯光明亮,她就看着我,看着地上百花盛开的玻璃片,说杨科,物价又长了,你知道不知道?以前鸡蛋是三块二一斤,现在是四块六一斤。以前花生油是三十块钱一桶,现在是四十七块钱一桶。以前一美元能换八块六人民币,现在这比价哗一下落到一美元兑换八块一。

我说你说话了?原谅我了吗?说这下儿好,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你放心,茹萍,过去的事我再也不提啦。

她说起来吧,你爱吃饺子,我明天不上课,好好给你包一顿猪肉大葱水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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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3.噫嘻

3.噫嘻

事情没有完,余波像激流一样正在我和茹萍(还有李广智)的生活里翻着和卷着。第二天上午,我去邮局把我的《风雅之颂》书稿寄往一家独具权威的出版社奇www书qisuu网com,回到家,看见茹萍不知在屋里找什么,她上天入地,翻箱倒柜,把我书架上的书翻得兵荒马乱,陈尸遍野;把她的卧室(是我俩的卧室)的床上弄得鸡飞狗跳,乱七八糟;还把她梳妆台的抽屉拉出来横摆在床铺上,把她的梳妆台椅子弄翻倒在屋中央,然后自己满身尘土,一脸汗灰(再也不像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影视艺术系最年轻的女教授)。她竖在卧室的床前边,因为找不到那件东西而急得团团旋转,像一股没有定向的风被困在了我家卧室里。见我从门外走回来,她猛地怔一下,脸上柔软地红一红,又生硬地青一青,突然盯着我,如同她找的东西就在我身上。

就挂在我脸上。

我问你找啥?

我说你到底找啥嘛。

说看把你急的,人丢了魂儿也不会这样子。

她把目光从我脸上收回去,转瞬间,人变得从容,风雅,将落在额上的头发朝后捋一捋,拉了拉跟着她的荒乱了的上衣和裤腿,把梳妆椅子扶起来,不急不忙地坐在那把圆面包皮的棕红椅子上,把目光再次冷冷热热地抬起来,瞟着我像看一页原来没有读明白的书。

杨科,她说,你把那东西给我吧。

说算我姓赵的求你了,求你把东西给我好不好?

问我说,你真的没拿吗?

--真的没见没拿吗?

--你敢发誓说你没见没拿吗?

我开始替茹萍和李广智去找着那东西。把他俩同床共枕过的枕头拿到一边去,将枕头下的床单、褥子全都掀起来。想他们上床时,那件东西一定是顺手塞到了枕头下,或是习惯性地压在床上的褥子下。可是枕下、褥下都没有。枕下、褥下除了一层尘土和几丝头发外(还有早已干皱的一团卫生纸),剩下的就是席梦思床垫的花纹和塌陷。想有时候,人们情绪激动,操之过急,也许会把那东西急急忙忙挂到床头上,可那东西在男人女人情难抑制时,会害羞似的躲着落到床下去。于是间,我从床上爬下来,又爬到床下用手电筒照着四处找。在床下,我找到了先前我和茹萍丢的拖鞋、钢笔和她的口红、眉笔。待我从床下拿着拖鞋、钢笔、眉笔、口红爬了出来后,我看见茹萍一脸失望,满脸焦急,像一团火烧在她的脸上一样。把那些东西全都摆到她的梳妆台面上,然后我心急火燎地回过头,说没有呀,你们那天把它放到了哪儿?

说别着急,好好想一想。想想到底放到了哪儿。

说床头?枕下?还是你们随手搭在了桌上或椅上?

茹萍看着我,脸上是半信半疑的暗红或淡黄。我知道她怀疑我的寻找是贼唤捉贼,如同黄鼠狼去给鸡拜年。屋子里窗光明亮,灯光也明亮。灰尘在她和我中间飞着如柳絮起舞般。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将信将疑。我火急火燎。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坦荡和宽宏,在她怀疑的目光中,我扭头看见了客厅的大沙发。我想起来那天我提着书稿回家时,第一眼看到了他们脱下的衣服是团在沙发上,便快步地走出去,趴在地板上,朝着沙发的下面瞅。到什么也没看见时,我又用尽力气把沙发从墙下推到屋中央,让沙发下面的黑暗和凌乱全都裸在明亮里。可那沙发下,除了有书纸、灰尘、电线,还有她偶尔爱吃的巧克力,再就什么也没了。我望着沙发下的灰尘和狼藉,又回头望着跟着我出来站在客厅的茹萍的脸,说没有呀,你再回忆一下,到底搁到了哪儿。

望着她半红半黄的脸--是真的丢在咱们家了吗?

望着她半黄半白的脸--你打个电话问他一下嘛,让他好好回忆放在了哪儿。

望着她半白半青、最后成了紫色的脸--你也好好想一想,那一天你们脱衣服时,是他一进屋门就脱的,还是到了这沙发上亲热了一会才脱的。再或是你们把衣服全都脱在了这沙发上,还是在这儿脱了外衣,亲热一番,才到屋里床上去脱了内衣的。

我提醒着茹萍,像一个老师提醒着一个丢了珍贵物品的学生样,为了不让她着急,还拿手去她的肩上抚摸着(如同父亲抚摸丢了东西的一个孩子般)。然后再轻柔关切地问,你们那天到底都把衣服脱在哪儿了?

--最后把衣服脱在哪儿怎么会忘呢?

--你记性那么好,看一场电影,能把所有电影中的细节都记住,怎么会忘了你们自己的事?

我问着看着她,既无责怪,也无冷嘲,他们丢了东西像我丢了东西样,像替一个丢了钥匙进不去家的孩子着急样。我是那样的关切和热忱,是那样殷勤和主动,为替他们找到那东西,弄得我和她一样灰土灰脸,着急上火,连蛛网挂在头发上都未及扫一下。可她却最后冷冷地看看我(眼里有着冰寒寒的光),用鼻子哼一下,回身到卫生间匆匆洗把脸,整整衣服什么也不说,就从我身边走掉了。

她朝着门外冷冰冰地走掉了。猛地关上门,把我留在屋子里,像把一个死不认账的贼关在了冷漠睥睨的铁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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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4.泮水

4.泮水

下午,我在学校的槐林小路上碰到了李广智。我两个不期而遇,尴尴尬尬。在那槐林里,他说了几句淡而无味的话,我给了他高深莫测的沉默和不语。

我到系里去开会,去研讨解决古典文学课像干尸样无人问津,学生们上课时唯恐躲之不及那问题(尤其是我的《诗经解读》课,竟有十几个学生联名写信给学校要求取消这门课),可我从家里走出来,因为天热,因为一个上午没找到茹萍要找的那东西,我心里烦躁不安,情绪紊紊乱乱,就抄近路去穿越那片校中央的槐树林。在那片几十年都乱中有序的槐林中,在那条由旧砖碎瓦砌起的小路上,因为吊虫过多,蛛网七横八竖,偶尔间,还会有条花蛇从树下的草丛中爬出来,横在路中央。所以连谈情说爱的学生们,都已经不从这片林中穿行散步了,可我却忽然想从这条路上走到系里去,忽然谁都不想见。忽然就在路上偏巧碰见了他李广智。

我俩都僵在了路中央。

我俩都在脸上挂了淡黄秋枯的一丝笑。

笑了后,我儒雅大度地闪着让他从我身边过去了。

十天没有见,他平添了几分瘦,默默走着,像在树林中移动的一截秋萎冬枯的干树枝。望着他走过去,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团团疑问和不解--比起我,他年迈瘦弱,可他和茹萍在床上时,他用什么办法让茹萍极乐快活呢?用什么办法让茹萍有那样的高潮呢?他是校长,大知识分子,脱光衣服时,也会说那些低级、下流的荤话调情吗?他不会和茹萍做着爱,还讲哲学和文化艺术的思想吧?还有茹萍失急慌忙,急不可耐,替他找的那东西,可你自己放到了哪儿,难道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吗?难道你有那么糊涂吗?我想问他这些问题时,他已经从我身边过去了。已经错过开口问话的良机了。

就那么看着从我身边过去的李广智,我的心如踏空的脚样在那儿悬一会儿,最终遗憾地收回来。想要转身走去时,却看见他也脚步慢下来,缓缓地转过身,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平静和木然,而是厚着深黄的尴尬和枯色,像经历了他和茹萍在一块被我捉奸的事,他忽然老了许多岁,忽然双鬓斑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密密麻麻了,没有了原先知识分子春风得意的柔润和光泽,没有了学者、专家的儒雅和气度。我有些可怜他,心里说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呢(到底你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想要问他话,又似乎等着他先开口跟我说句什么话。

他也就说了,嘴唇动一下,又犹豫着用舌头舔舔下嘴唇,看看前后与左右,证明确实槐林里没有第三者,才用很小的声音问我道--

杨教授,我是不是有东西忘到你家了?

我瞟他的脸,想说话我又什么也没说。

他苦笑一下子,说我知道我错了。那东西你要扔了就扔了,要没扔希望你能还给我。

我依然瞟着他的脸,想问话却什么也没问,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

你真的没见那东西?真的没见就算了。他最后看看我,不信任地这样说了一句,收起脸上的尴尬和苦笑,再次转身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