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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虽然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议论,但是皇宫中黑暗处开始盛传,三年前的莽古尔泰与现在的德格类一样是被人投毒谋害致死,幕后必有主使者之类的谣言。首当其冲被怀疑的幕后黑手便是皇太极,毕竟他是死亡带来的最大受益者。无论是莽古尔泰,哈达公主,还有德格类相传都是皇太极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自从哈达公主被囚禁那晚起,我就开始故意将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不仅是身体的隔离,还有心灵的隔离。我拒绝去想一切即将发生的血腥屠杀。我刻意装病不见布木布泰,也不去哲哲宫里请安,甚至连邬聿敏送进宫来的信件也根本拆都不拆开。即使如此,皇宫里的流言蜚语还是被塞进了我的耳朵里,我也只能尽量对其置若罔闻。

可是不管我怎么藏,却总是避不了他,他还是几乎每晚都会出现。并不是我不想见到他,只是我面对他真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前他一来,我就会耍赖的让他陪我聊天;可是现在我们之间居然会频繁出现冷场,彼此对着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感情是很微妙的事情,尽管我刻意不让自己表现异常,但是我就是无法像以前一样在他身边那么放松。他虽然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知道他感觉得到我的变化。

厄吉娅死亡的消息从未传入宫中,但是我清楚她早已不属于这个残酷的世界了;挨渴挨饥的苦难日子终于结束了,也许这样对她来说未尝不是种解脱吧。其实消息不传出来也好,否则命运堪忧的哈达公主在得知亲兄弟暴亡的消息之后,不知还能不能承受失去女儿的打击。

皇太极的生辰就要到了,与囊囊太后大婚的日子也就要到了。即使德格类就在几天前去世,即将来临的婚礼却依然要办的盛大铺张。

皇太极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了,有时即使我刻意找出话题来,他却根本不接话。我们彼此之间藏的心事几乎多的要泛滥成灾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彼此在身边,却谁都走不近谁。

明天就是大婚与寿辰了,素玛几天前就准备好了一对蟠龙璧,算是献给皇太极的生日礼物。那蟠龙璧虽然通体晶莹,价值连城,但是我却感觉它一点儿都没有礼物的感觉。

晚膳前突然想到了《枉凝眉》,那是《红楼梦》里我最喜欢得一首词,也让我感受到现在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很像词里说的:“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我拿起毛笔小心地写下了《枉凝眉》,然后等纸片晾干后,轻轻地压到了蟠龙璧的下面。我知道他会发现的。

刚刚扣上盒子,他居然就出现了。我走过去为他行礼,他却紧紧地盯着放在书桌上的礼物盒子。

“这是什么?”他回头问我道。

“送给国汗的寿礼。”我恭敬地回道。

“哦?”他似乎突然有了几分兴致,接着问我说:“是什么?”

“国汗打开一看便知。”我说。

他打开了盒盖,看到了蟠龙璧,轻扯嘴角问我道:“这蟠龙璧是你准备的礼物?”

“不是。”我坦白地说,“是素玛替海兰珠准备的。”

他面色突然变得十分平静,盖上了盒子,说了句:“难为你有心了。”

我接着说道:“海兰珠的礼物确实也在盒子里,只是国汗没有看到。”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复又打开了盒子,拿起了蟠龙璧,看到了我压在下面的纸片。他好奇地打开来默读了起来。

当他再次注视着我的时候,眼里藏了好多我读不懂得情绪。他问道:“《枉凝眉》——这是你写的?”

我摇了摇头说:“写这首词的人是个家道中落的书生。在他最落破的时候,却用文字堆砌了一个世间最迷人的王国。这首词是用来形容那个王国里两个情不由己伤心人的爱情。”

他看看我,复又注视着那首诗。半天他才收了纸片,走近我身边,伸手轻扶我头饰的坠绥说:“今晚陪我可好?”

“海兰珠不是一直都陪着国汗吗?”我说。

“我要你的心,而不仅仅是你的人。”他用手指着我的心口,深沉的说。

我突然不知道该回他什么了,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他与我一起用了晚膳,一起喂了戈砾。再回到卧室的时候,外面的天早已经黑透了。

他坐在书桌前望着我,我坐在床沿低头玩弄着手里的丝帕。虽然没人说话,却感觉我们一直在用心交谈,彼此似乎很多话想说,却都无从开口。

终是他先打破沉默问我道:“你现在是在惧怕我吗?”

我抬起头望着他,我想要他问出这句话应该很难吧。我摇了摇头道:“不是惧怕,是无所适从。我脑袋中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坚持,这些坚持的存在一直在不停地制造麻烦;但是我却又无法一把抹掉它们。”

“你认为我残酷吗?”他沉默了半天,又开口极其严肃地看着我问。

“是。”我回答得很干脆,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心伤。我继续说道:“但是我知道你在对别人残酷的时候,也在对自己残酷,甚至对自己你会更残酷。你为了国家民族的责任,深藏了自己所有的脆弱。有些生杀决断恐怕你也是身不由己的吧。”

“难道连你也认为德格类与莽古尔泰是我杀的?”他眼中此时的酸涩揪痛了我的心。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去平视着他说:“你会这么问就已经说明一切了,不是吗?”

“在这种时刻,发生这种事情,真不知老天究竟是助我皇太极还是罚我皇太极。”他低沉的声音倾吐着无奈。我从没见到过他这么伤心的表情。

“生死有命。其实单看德格类贝勒死前的症状也知道应该不是中毒了。他面色苍白,呼吸困难,不能言语,手护心口,这更像是心脏衰竭所致。”

其实刚开始宫内人在谣传德格类死因的时候,通过那些症状,我就判断德格类与莽古尔泰有可能都是因为突发性心肌梗塞而逝世的。刚才又听他这么问,便已经百分之百肯定与他无关了。

他伸出手臂,一把揽我入怀,艰涩地说道:“我原以为你会因此而更惧怕我,没想到最终你却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有些人我确实不在乎他们的牺牲,他们不死,也许死得就会是我。可是我在乎的人,却为何总会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我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好希望此刻自己能有特异功能,可以平复他心中堆积这些年的伤痕。从刚才看到他第一个错乱的眼神起,我心底所有的防固瞬间便瓦解了。他并不是那种冷血的君王,他只是比别人更无可奈何罢了。杀了亲人他也不见得好过,但是有些决断却又不得不作。

他问我道:“你可愿陪我做件事?”

“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回道。

他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很用心地拥着我。

外面小太监打了子时的更之后,皇太极牵起我的手走出屋子。

迈出屋子的瞬间,我整个人都傻了。

安静的夜空中挂着光洁的月亮,照的院子里摆放的白色祭奠台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芒。祭奠台上两只白色的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圈,细小的焰火在夜风中来回晃动。

宫院门紧闭,院子里只有素玛与颉德禄两个人身着素装,一左一右地立在祭奠台两边。

皇太极松开我的手,脚步沉重地走到祭奠台前,点燃三支香,双手将其插入香炉。然后举起酒壶斟满一杯酒,端起酒杯望着天空说道:“十月初二十五,今日是皇太极亲弟德格类辞世第七日。德格类,你回来饮下兄长为你斟的最后一杯酒吧!这是你最爱喝的清河酒。”

他翻手拖着杯将酒在地上洒出“一”字型。

他又揭下祭奠台上一个托盘上覆盖的白丝帛,那白丝帛上用珠笔写满了满文。皇太极将白丝帛放进祭奠台下的熊熊燃烧的火盆中。火焰瞬间侵吞了白色的丝帛,发出“霹雳扒拉”的声响。

皇太极伸手又举起酒壶,将托盘上十四个酒杯都倒满了酒。

皇太极拿起第一支酒杯,说道:“德格类,天命六年与岳托一起带兵攻打大明奉集堡,行至海州城,命令军队趁夜入城,严禁士卒扰民,立大金旗威。”

说完他仰头吞下第一杯酒,又从托盘中取了另一支酒杯,洒酒入土。

他又端起另一支满杯说:“德格类,天命八年随阿巴泰征伐蒙古喀尔喀扎鲁特部,大胜而归。”

……

“德格类,天命十一年随代善征扎鲁特部,立头功,被父汗太祖皇帝封为多罗贝勒。”

……

“德格类,天聪五年,随阿巴泰夜袭锦州,收降大明总兵祖大寿。”

……

“德格类,天聪六年,与济尔哈朗攻打归化城。掠地百里,收降千人。”

……

“德格类,天聪七年,大破旅顺口,扬我大金天威。”

……

“德格类,天聪八年,带兵独入石口,围赤城,得救安州。”

……

他每对着天空说一句话都会饮下一杯酒,然后倒一杯酒给已长眠地下的德格类。

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他的背影在我的视线中也越来越模糊,我知道他此刻眼中虽然无泪,心中却在滴血。自己的亲兄弟暴毙,自己却要背负谋杀的罪名。他的帝王之位为何坐地如此辛苦,如此艰辛?

皇太极放下最后一只酒杯,仰天长叹一声,那沉痛的一声划过天际,显得今夜特别的悲伤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