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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联大对此不以为然,推文学院长冯友兰教授执笔抗辩。抗辩函说,这种做法的结果是“大学将直等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中一科”,如果什么都由教育部规定,那么“教授在学生心目中为教育部一科员之不若”;而且,如果大学内部事务、甚至课程的设置都要听命教育部,“则必将受部中当局进退之影响,朝令夕改,其何以策研究之进行,肃学生之视听,而坚其心志?”

抗辩函最后说:“盖本校承北大、清华、南开三校之旧,一切设施均有成规,行之多年,纵不敢谓为极有成绩,亦可谓为当无流弊,似不必轻易更张。”

西南联大不但抵制了国民政府对内部事务的干涉,而且在1942年把大一新生必修的“三民主义”课改为若干专题,不做考试,不计学分。

1940年10月,教育部又公布《大学及独立学院教员资格审查暂行规程》,要重新“审查”大学教师的“资格”。这一文件在西南联大教授会上激起公愤,全体教授拒填“审查”表格,导致被扣当年的学术津贴。

为了加强对高校的控制,国民党当局规定,凡担任院长者都必须加入国民党。联大法商学院院长陈序经教授听到消息,沉下脸来脱口而出:“扯淡,我就不入。”

在这批充满自由思想和独立意识的知识精英的全力呵护下,西南联合大学不仅是战火中的宁静港湾,也是民国末年污浊社会中的绿洲。

一批批学子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西南联大求学。那时的学习条件和生活环境极艰苦,1938年到1944年间在西南联大读了大学和研究生的杨振宁后来回忆道:“教室是铁皮屋顶的房子,下雨的时候,叮当之声不停。地面是泥土压成的,几年之后,满是泥坑。窗户没有玻璃,风吹时必须用东西把纸张压住,否则就会被吹掉。”

除老师之外,学校最重要的学习资源是图书馆,可联大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图书馆只能容纳一百多人,天天要占座,稍微去晚,连站着读书都不可能。

在此条件下,许多学生拿着书本跑到校园附近街道上的茶馆里,花上一毛钱叫一壶茶,就在茶馆里读书、讨论一整天。很多联大学子的回忆里都深情地提到青云街上的茶馆。

联大并不提倡勤工俭学,但清贫的学生们都在寻找赚取生活费的机会,大批的学生在昆明城郊的中学兼课,或者为商店、机关当文书,甚至擦鞋、卖报。昆明的几十所公私中学本来师资不足,此时正好大用价廉物美的联大学生,有些联大学生索性合伙办起了学校。

杨振宁也是兼课大军的一员,他兼课的学校就是西南联大师范学院附中。在他任教的班上,有一个女生叫杜致礼,是国民党重要将领杜聿明的女儿。这位杜致礼同学后来就成了杨振宁的夫人。

教授的生活在联大中期开始也走向贫困。本来,民国时期教授的生活待遇极好,闻一多在青岛大学任教时,月薪达四百多元,而当时一个包吃住的保姆月薪才几块钱。在青岛大学一次学潮中,闻一多认为学生无理,主张严厉处分,激起学生的围攻;学生贴出丑化他的漫画不说,还编了歌谣挖苦他讲课时习惯发出的“呵,呵”声,拿的就是他的薪水说事:“闻一多,闻一多,你一个月拿四百多。一节课五十分钟,经得起你呵几呵?”

抗战中财政困难,教授待遇开始下降。1941年起,随着入滇难民和军政机构的剧增,以及日军空袭中商品流通的阻滞,通货膨胀席卷了后方;到1942年,教授一月薪水的实际购买力只相当于战前的八元三角,竟降低了百分之九十八!

国难之中,聚居龙头村的闻一多、朱自清、浦江清等教授“七八人但吃两样菜,一炒萝卜,一豆豉,外加一汤而已”。就是事实上的校长梅贻琦,也在集体食堂搭伙,“经常吃白饭拌辣椒,有时吃菠菜豆腐汤就很满足”。为节约费用,年过半百的他外出尽量不用车,经常步行一二十公里。

各教授放下架子,纷纷自救。闻一多为得到一套宽敞的住房和每月一百斤的大米,也到中学兼课;由于他精于篆刻,还开出价码为人治印,深夜的油灯下,他往往还在为人刻印。连梅贻琦的夫人也联合潘光旦等教授的夫人长期制作蛋糕,命名为“定胜糕”,由梅夫人提了送到冠生园寄售。

物质条件的艰苦没有侵蚀那一代知识分子的风骨。1941年,国民政府教育部要给兼任行政职务的教授补助一笔“特别办公费”,但西南联大的各学院院长、各部门负责人和各系主任一齐宣布国难之时,生活尚可,对此补助不便享受,把送上门的钱拒了回去。

贫困倒不算最可怕,最可怕的是日军的空袭。1938年9月28日,日军第一次空袭昆明;1940年和1941年,空袭最为频繁;到1943年,在陈纳德率领的美国援华空军飞虎队的打击下,才终于消歇。这期间,“跑警报”成为联大师生的“必修课”。

往往正上着课,凄厉的空袭警报突然响起,师生就互相照应着立即向联大后门的山上跑去,等到警报解除,再回教室继续上课;如果警报时间长,一些老师索性就在山间安排学生席地而坐,讲完课程。在这频繁的跑警报中,著名哲学家金岳霖教授搞丢了他呕心沥血写就的《知识论》手稿,只得从头把这部六七十万字的巨著再写一遍。

日机直接轰炸到联大校园有两次,分别是1940年10月13日和1941年8月14日,前一次炸毁了师范学院男生宿舍,后一次损失更惨重,宿舍、饭厅、教室、图书馆都给炸得千疮百孔。遭受严重的轰炸威胁一度使再次迁校提上日程,但因劳动太大而未实施。

在猛烈轰炸中,联大把师生住所疏散到郊区,这给教学和生活带来了很大不便。周培源的住处被安排在离城四十里外,为了进城按时上课,他竟自己养了一匹马。

1938年到1941年,昆明民众在日机轰炸中死亡一千零四十四人,伤一千四百一十四人;其中联大师生员工(含家属)大约死十人,伤十人。这个很小的比例,说明联大在防空袭上还是比较成功的。

住最简陋的屋,吃最粗糙的饭;在轰炸下学习,在硝烟中授课。西南联大,如此悲壮。

西南联合大学的魅力在于她的坚毅卓绝,在于她的独立自由,在于她的名师云集和桃李满天下;但还有一个方面,同样是其被后世经久不衰地谈论的原因,那就是那一批文化大师在联大留下的种种掌故轶事。

1938年11月,西南联大做出了一个引起震荡的决定:聘请三十六岁的作家沈从文为教授。

西南联大集中了当时全国学界精英,留学欧美名校、获得博士硕士学位归来的教师数不胜数;没有高层次学位者大多也是北大、清华等国内顶级学府毕业,并且已经在学术界取得显赫成就的人。而这位沈从文,论学历,小学没毕业;论学术研究成绩,他是作家,不是学者,没有任何学术著作。

在学术界毫无过人之处的沈从文到联大任教授,这种不拘一格激起一些教授的抵触乃至愤怒,态度最激烈的是今天有“国学大师”之誉的著名学者刘文典。

刘文典精研传统文化,尤其是《庄子》,他说自古以来只有两个半人懂庄子,一个是庄子自己,另一个他没说,半个则就是他刘大教授。

学问精深不说,刘文典脾气暴烈。1928年他任安徽大学校长时,鲜明地提出“大学不是衙门”;11月,安大闹学潮,蒋介石正好来安庆视察。第一次见刘文典时,蒋介石见他外表邋里邋遢,就问:“你就是刘文典吗?”刘文典回问:“你就是蒋介石吗?”刺激得蒋介石一楞神。蒋介石要求他惩办罢课学生,他说:“我这里只有教师学生,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应该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负责。”蒋介石大怒,对他拍案斥责;刘文典顿时发飚,指着蒋介石的鼻子说:“你就是军阀!”竟然扑上来要打蒋介石。刘文典被卫兵拖下后,蒋介石自下台阶骂道:“真是个疯子!”

刘文典看不起武夫,也看不起新文学。在他眼里,现代白话文学浅薄粗糙不堪,有何研究价值?而这个沈从文连对白话文学的研究都没有,只是个写小说的作家。与被他瞧不起的沈从文同为教授,他十分不平,觉得跌了身价。

刘文典公开质问:“他沈从文有什么资格当教授?”还在课堂上说:“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

昆明空袭警报频繁拉响之时,刘文典和学生一起护卫着大学者陈寅恪离开教室,看到沈从文也匆匆跑出,他当众大骂:“我被炸死了,就没人给学生讲庄子了,你沈从文跑什么跑?!”

一贯自称“乡下人”的沈从文心灵敏感,来联大后自卑而自尊。面对前辈刘文典的屡屡粗暴伤害,他一言不发,只是认真讲授他的写作课,可他的湖南方言又时常让学生不知其所云,但他还是培养出了和他的风格一脉相承、后来被称为“最后一个京派作家”的著名小说家汪曾祺。

沈从文今天在文学圈的最大传奇也是最大遗憾是:1988年,瑞典皇家文学院已议定,该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沈从文;可是在这一年5月,他以八十六岁高龄辞世,而诺贝尔文学奖只给活着的作家。

“要是沈从文那个时候还活着,活到10月份就肯定会得奖。沈从文的去世对我来说是最遗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