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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你与于皇后是什么关系?”

于皇后,尚汤的生母,开国战死的功勋之后。明泉对她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儿时的凤章宫,她倚窗望着天边,神情落寞而温柔。泉泉,整个皇宫里只有她这么叫她。甚至很多时候,她觉得她比云妃更像母亲。可惜,那段记忆并不长久。之后的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在几年后的一天,常太妃告诉她,于皇后薨了。

古太妃脸上流露出一种悲怆,“你说一个初入宫,无权无势的丫头在宫里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明泉没有回答。她虽然从小不管后宫这些琐事,却不等于不知道。

“如果没有皇后,我又怎么可能爬到四妃。”

明泉冷讽道:“以你的心计演技,就算没有于皇后,也不难出头。”

古太妃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这世上没有假如,只有发生和没发生。”

明泉低声道:“尚汤,真的不是父皇之子?”

古太妃撇开身,低吟道:“寂寞晚春伤景,铜镜婉转风情。一捋青丝化暮雪,年华如箭惊心。缱绻相思何寄,残月抱缺悲鸣。晨梦犹遗仿影,鬓沾枕泪骤醒。空帏无须扫卧榻,云衣繁锦孤伶。弦断不曾再续,谁人回顾浮萍。女人……最耐不住的是寂寞,最挨不起的是岁月。”她的笑容凄苍,好象随时化作浮尘一般,虚渺不真。

明泉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说什么。每个皇宫总会有很多被华丽掩埋的血泪,莫说当年她还小,就算到了今日,沈雁鸣,彭挺,徐克敌,金伯雨……她依旧不能阻止悲剧的延续。

古太妃从怀中掏出一个长筒式的袋子,“遗诏在这里,该怎么做,就看皇上的了。”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皇上两个字落在明泉耳里,竟如蜂刺般痛楚。

恍惚地接过卷轴,手指蜷起,紧紧扣住,明泉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健步如飞,好象这样就可甩掉刚才噩梦般的对话,还有脑海里交替出现的于皇后和古太妃。灵魂好似从身体里飘了出来,只有脚麻木地朝前走着。

“皇上。皇上?”严实连唤了两声没反应,只得小步跟在她后头。

瑶涓从瑶涓宫里出来时,就看到明泉神情迷茫得在前面走,严实带着帝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皇上。”瑶涓喊了一声。

明泉身子一震,脚步竟停了下来。回过头,涣散的瞳孔终于聚集,“皇姐。”

瑶涓看了看严实等人的神色,心中打鼓,“你要去哪里?为何不坐辇车?”

明泉低下头,发现那袋卷轴一直被握在手里,明黄的颜色与身上的龙袍连为一体。

瑶涓眼看到了卷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明泉舒出口气,摇头道:“就是心里闷得慌,随处走走。”

瑶涓以为是高阳王的事,感慨道:“没想到为了帝位,高阳王竟然会造反。”

明泉心里一颤,轻声道:“皇姐,若是你发现,你占有了不该占有的东西,会怎么办?”

瑶涓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那要看,那样东西对你重不重要了。”

重不重要?明泉似乎楞住了。大宣的江山对她又怎么会不重要,若是不重要,她又何必与尚汤与尚清抢得你死我活?可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它是父皇所留啊。

“明泉?”瑶涓担忧地拉着她的手。

“重要如何?不重要又如何?”

瑶涓叹了口气,“其实这世间的标准都是自己定的。有些人借了千金,舍不得还,宁可赔了名声和信用。也有人借了一文,不惜跋山涉水也要还上。是非对错,只在各人心中。”

明泉低喃道:“是非对错,只在各人心中?”

瑶涓拉住他的手,“凡事但求问心无愧。无论你做什么,皇姐总是支持你的。”

明泉握卷轴得手一紧,面上却松出口气道:“对了,这次去戚州……”

瑶涓咬了咬嘴唇,避开了她的目光。

明泉心中有数,强笑道:“你从戚州回来,还没好好歇过。就算你不累,我的皇外甥也累了。”

瑶涓缩回手,摸着肚子,幸福自眉梢眼角流泻,“御医说还有一个月左右。”

明泉终于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名和字让尚融安挑一样,另一样朕取定了。”

瑶涓展颜笑道:“求之不得。”

“皇姐先进去吧。”明泉走到她身后,将轮椅转了个方向,交给宫女。轮椅越推越远,明泉在原地驻留了半晌,才回身坐上帝辇。

帝辇滚轴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不到半盏茶,另一辆车辇自相反的方向缓缓行来。

宫女推着轮椅总墙角转出来,“公主,驾辇备好了,是否起驾凤章宫?”

瑶涓摸了摸肚子,道:“罢了。”

明泉斜躺在躺椅上。

自她搬进承德宫以来,已过了一年。

在搬进这里的那一天,她亲自挑选了各式物件。这座至高无上的寝宫埋葬了她的烟雨江南,断送了她的塞外黄沙,她一直以为她会在这里住一辈子,就像父皇那样。所以她只能尽量让自己喜欢这里。

尽量而已。

轻轻打开袋子,抽出卷轴,她平静而娴熟地展开。

苍劲如松,又稍嫌后劲不足的笔迹骤然跃入眼帘,熟悉得几乎让她当即掉下泪来。

诏书并不长,每句的结尾墨点极浓,想必每一句都令他费尽心机。

明泉缓缓将诏书卷起,搁在膝头,轻轻闭上眼睛。


檀炉里的香烟无声缭绕。

光自东而西斜。

笑声,如轻轻撕裂的布帛,绵长而压抑,在空荡的殿堂中瑟瑟摩挲。

‘……以女子至尊不可信为由,禅位于清。还大宣正统……’

还大宣正统……

泪水如泉,从眼眶不住流淌出来。

她咬着拳头,低哑的笑声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自喉间颤动。

她终究不是正统。

尚汤不是尚氏血脉,所以不是。

她不是男子,所以也不是。

这一年多来的所作所为,最后都只落下‘非正统’三个字!

如今那个正统因兵败而关在天牢里,她这个父皇眼里的非正统却打着正统的旗号,偷取了胜利。

到现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是大宣朝一个过渡的女帝?

还是父皇安排下的郡王妃?

古太妃说得对,解决之一切的最好办法,就是杀了高阳王,将一切真相都掩埋起来。她继续当她的皇帝,把所有人继续蒙在鼓里。若是真相揭发,所有支持她的大臣决不会放心让高阳王称帝,那天下就只能迎来又一个战乱!

古太妃何其高明,又何其毒辣!她的不言,造就了如今的真假颠倒。她的一言,又造成了她的进退维谷。

父皇,你在天上必定也很悔恨吧?看到清哥哥输的时候,心中必定对我恨之入骨吧?

明泉的身子在无声地哑笑中慢慢蜷缩成一团。

啪嗒一声。

诏书落在地上,被柱子的阴影掩盖在暗处。

殿外骚动不止。

明泉勉强睁开眼,发现眼睛肿得只能看到一条小缝。

她摸了摸身畔,猛得坐起身,低头看到诏书正静静地躺在地上,才松了口气。“严实。”话刚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喉咙好象堵着沙子般低沉暗哑。

外头静了半刻,严实急碎的脚步声停在门外,“皇上醒了?奴才立刻伺候更衣。”

“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她将诏书捡起,想了想,藏到枕头下面,拍拍平整。

严实迟疑了下才道:“是帝师来了。”

明泉一怔。斐旭回京了?他不是向来只在夜间出没的么?“他来做什么?”

严实又顿了半天才道:“洗马桶。”

明泉整理衣摆的手顿时停住,仿佛没听清得又问了一遍,“什么?”

“奴才伺候皇上梳洗。”

“进来吧。”明泉揉了揉眼睛。

门被从外朝里推开,阳光被委屈得挤在门框边上一条。叠得密密麻麻的马桶整整齐齐地霸占住殿门前的空地,将明泉的视线塞得满满当当。

“这是怎么回事?”明泉掐着鼻梁,觉得头越发痛起来。

“臣斐旭,参见皇上。”一声清朗从门外传来。

明泉反手关上门,“帝师来得真早啊。”

斐旭站在门外,将手中马桶放下,笑嘻嘻道:“早睡早起身体好,是皇上起得太晚了。”

明泉冷笑道:“朕记得今日无须早朝,帝师来得未免不是时候。”

“督促皇上课业,乃是本帝师的职责。”

“帝师就用这些马桶来督促朕的课业?”

“这些马桶乃是考验皇上的品行。”

明泉怔了下,“品行?”

“皇上可知君无戏言?”

“知又如何?”

“那皇上可还记得曾对臣言,斐帝师若会亲自洗马桶,要朕做什么都行?”

明泉喉咙一窒,“朕那是……”满脑的推托只是转了一圈,终究说不出口,“那帝师想要朕做什么?”

反射在门上的倒影慢慢变小,越来越黑,“皇上。”

明泉只好将耳朵贴了过去,一缕温热的气息从门缝里拂在耳朵上,门似乎成了透明,好象斐旭就正大光明地站在附在她耳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一夜的委屈心痛和悲哀自怜瞬息涌上心头,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弯曲的双腿支撑住身体。

斐旭是父皇亲封的帝师,他之所以这般倾力相助也是为了父皇第一封遗诏,没有遗诏,他们之间也许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甚至根本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