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的心不觉一惊:天啦,这日本人莫非……他记起有次在报上看到过日机在浙江宁波投放鼠疫的报道,难道黑了心的日本人又要在常德造孽了?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连忙站到街头的一块麻石上大声招呼:“各位父老街坊,飞机上扔下来的东西千万别碰!碰不得!碰不得啊!日本人给咱常德投瘟疫啦!”

“日本人投瘟疫了!”陆陆续续从郊外回来的人们纷纷传说着:“三铺街的徐先生说的。”

“徐先生真说了?”

“真说了!”

“天啦,遭的什么孽啊!天杀的日本鬼!”

谭学华医生也来到街上。他从东门走到西门,在五铺街、水府庙、鸡鹅巷、关庙街、法院街一带,房顶和地面上到处都见日机的空投物。他从地上拾了些谷粒和布条,[奇Qisuu.Com书]用纸包好带回广德医院。

“汪技师,请你尽快检验,并将结果告诉我!”他推开医院化验室的门,对检验师汪正宇说:“事关重大,请立即进行!”

“是,谭副院长!”年轻的汪正宇双手接过标本,谦恭地说。

谭学华从化验室出来,穿过篮球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独自坐在椅子上沉思。自去年秋英籍牧师巴天明公告任命他为副院长后,谭学华以一名中国医师的身份,成为这家自1898年创立的美国教会医院的领导人。他感到很累,这主要是医院人手不足,仅有他和戴医生两名医师,每天要接诊100多名病人,尤其是近两年来日本人的飞机不时来常德轰炸,使外伤手术病人陡增,他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站在手术台前工作。那些截去了手脚的伤者都是自己的同胞,他不明白小小的日本怎么就敢如此欺辱中国。他又想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日本人的飞机究竟投下的是一些什么东西?难道真是鼠疫?那可是被欧洲人称为“天刑”的瘟疫呵!早在14世纪中叶,鼠疫几乎席卷了欧洲所有的城镇和乡村,夺去了几千万人的生命,那场浩劫至今仍令欧洲人胆战心惊。他记得在湘雅医学院求学时,外籍教授给他们讲授鼠疫一课时的惊恐的表情。太可怕了!想到这里,谭学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要去见院长涂德乐。这位高鼻子的美国教会医师,现在大概还在他的美丽的别墅洋楼里,搂着年轻的妻子睡大觉呢!

“操他妈!”谭学华不知是在骂谁。随即,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支点水笔,在当日的一页台历上重重地划了个血红的“√”。台历上的日期显示着:中华民国三十年,十一月四日,星期二。

他将笔搁下,“砰——”地一声打开房门,急匆匆地走出广德医院。

劫难降临的前夕(1)

案奉军事委员会十一月令——享伟字第二○五六八号虞代电开:“根据支卯敌机一架在常德附近投掷布、帛、豆、麦等物,乡民有拾者当即中毒等情。除分电各战区、绥署外,仰即转饬军民注意防范为要”等因。奉此。除分令外,合行仰该司令饬属注意防范。有此类事件发生,应即将毒物呈缴卫生机关予以代验,免受□□为要,此令。

——重庆卫戍总司令部密令

(1941年11月  申二谍字第749号)

郑达县长昨晚彻夜未眠。自昨日清晨日机空投可疑物之后,城内居民人心浮动,传言四起,各种疑虑、诘询纷纷传至县府。作为战乱中的一县之长,郑达这县长当得也实在不轻松。他点燃一支香烟,靠在藤椅上努力地梳理着自己象一团乱麻一样的思绪。

八百里洞庭,是怎样一片富饶的沃土。他今日治下的常德,更是这片沃土中的鱼米之乡。他曾为能谋上这样的县任而兴奋不已。不想自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后,暴露在日军战线前沿的内陆城市,除长沙外,便是他的常德!

郑达将手上的半截香烟焦躁地扔到地板上,不安地在他的宽大的办公室走来走去,终于,他将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着的那幅地图。

地图上的粗大的黑色箭头指向湖北宜昌。是的,自今年6月12日日本人占领宜昌后,便用重兵扼守长江,封锁了长江三峡水道,使战时的陪都重庆连接华中的重要通道被截断。现在,川湘公路便成了中原入川的唯一孔道。而自古就有“荆湖的唇齿、滇黔的喉嗌”之称的常德,正好扼守在川湘公路的关隘处,断了水路的进川物资,全靠着这条被称为战争生命线的川湘公路源源不断地输送。常德,无疑已成为敌我双方志在必夺的战略要地!

郑达站在地图前,又点燃手中的一支香烟。他刚刚厉声训斥了敲门进来的办事员,他不希望任何人在这种时候打扰他,尤其讨厌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从昨天下午起,《民报》、《新潮日报》的记者就三番五次上门,要求政府对清晨的日机空投物作出官方解释。解释个屁!这班只晓得摇唇鼓舌的报痞!他们哪一点知晓战争的大局!昨天下午,县府不是派出军警,着令各乡、镇公所组织居民清扫并焚毁所有的空投物吗?不是还派人将一包可疑物急送美国人办的广德医院进行检测吗?可恶!郑达焦躁得直想骂人!可是,骂谁呢?他又将思绪集中到墙上的地图上来。

今年7月,最高统帅部为拱卫陪都重庆,调集重兵组建第六战区,负责防守以宜昌为中心,北起钟祥,南迄常德的数百里弧形战线,长官部就设在邻近常德的湖北恩施。这样,常德就处在第六战区和第九战区的结合部上,既是第六战区的军需粮仓,又是长官部的一道屏障。日军第11军自攻占湘北岳阳后,华容、石首、沙市一线又相继失陷。前些日子湖南省府召开军政会议,郑达亲听薛岳长官训示:

“郑县长,常德是一处粮仓,一块肥肉,日本人的狗鼻子已经伸到门前来啰!据可靠情报,敌军将可能于12月进犯长沙,在此之前,极有可能进逼常德,以策应长沙之役。郑达兄不可大意啊!”薛岳说着,踱到墙上的巨幅地图前,“战事日渐逼近,常德城周围已驻防第20、第29集团军的数万将士,他们的军需粮草,还仰仗着郑县长勉力为之。”

郑达上前一步,迎着薛岳直逼过来的目光,昂首答道:“请司令长官放心,郑某将克尽职守,不负厚望!”

薛岳点点头,说:“好!这就很好!有郑县长如此一片报国的忠心,薛某的心也就放下一半了!”接着,薛岳又问郑达:“常德城中如今人口情况怎样,可有准确的统计数字?”

郑达想了想,说道:“自武汉失守后,由于大量难民涌入,城内人口一度由9万余丁增至20万众。但近旬月间,因传言战事日近,人们又纷纷逃避湘西、川黔等地,除世居常德的百业生意之人外,余者大都已经离城。如今城中人口不会超过6万。”

“唔,6万!”薛岳点了点头:“6万人不是小数!郑县长,战乱之年,父母官不好当哇!难处不少,还望郑达兄运筹帷幄啊!”薛岳说着,扬了扬手,示意郑达可以走了。

现实就是这样地令郑达焦心。离省军政会议也不过一月余,日本人的飞机就真的来常德投掷昨日的那些可疑物。那是些什么呢?难道真是鼠疫菌?穷凶恶极的敌寇也许真的能下如此的毒手。想到这里,郑达直觉一丝寒意从背脊处升起。这时,县政府秘书王雨亚敲门进来,轻声地对他说:“郑公,广德医院的谭大夫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啊,谭大夫来了?人在哪里?快请他进来!快,快去请!”郑达边说边站起身来。

谭学华是来告诉郑达一个令人恐怖的消息的:广德医院的化验结果证实,日机果然在常德投下了鼠疫菌!

郑达闻言,直惊得一屁股跌坐在藤椅上。好半天才开口道:“谭院长,此事关系常德数十万生灵,非同小可!贵院的化验结果是否准确无误?”

“郑县长,请相信医学的结论,它是科学,绝非谬误!”谭学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化验单,秘书王雨亚赶忙接过去递给郑达。“我们将两次取得的空投物标本分别浸入生理盐水中,过滤沉淀后在显微镜下发现大量的鼠疫杆菌。现在,我们正在进一步作细菌培养试验,结果不久即将出来。此事不宜迟,县府须早作决断,万勿大意啊!”

劫难降临的前夕(2)

“是的,事不宜迟!”郑达阴沉着脸朝王雨亚吩咐道:“请通知防空指挥部、警察局、卫生院诸位主官,下午四时来县府开会。”

少顷,郑达又以征询的口吻对谭学华说:“谭院长,下午的会,可否请你也参加?”

谭学华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一定准时到会。”

初冬的常德,一阵阵的西北风从洞庭湖面卷来,在满城的大街小巷横扫而过,平日里无人打扫的灰尘、纸屑和枯叶被风卷到空中,四处地飞舞着。当天下午,常德县政府如期召开紧急会议,谭学华医师首先报告了广德医院的化验结果,并向与会人员介绍了鼠疫的一般常识。

“昨日敌机空投物,经我院初步检验,有类似鼠疫细菌发现。”谭学华端坐在藤椅上,神情严肃地对着会议室里各位县上的头面人物说道:“鼠疫是传染最速、死人最快的烈性瘟疫,常德历史上从未有过。可以说,鼠疫是一个死亡的同义词,它可以使一个个的城市和村庄毁灭,一个个的家庭成为绝户!”

骇人听闻,满座皆惊!县警察局的李伯年惊恐不安地站起来:“谭院长,你是常德地面上最有见识的大夫,依你说,此事该如何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