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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要不是在土改时父亲“干过革命”,我家的成份肯定是富农以上,母亲告诉过我,我信。

新中国刚刚成立,人才奇缺。这些所谓的人才,100%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他们的出身大都是地主富农的家庭,真正的贫下中农,怎么能念得起书?在解放前,贫下中农之中,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识文断字的人才,但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贫下中农,而是土改前家境衰败了,破产了,土改的时候就被定为了贫下中农了。这些文化人,才是社会大变革的宠儿,就像傅校长,他们在以后的各个阶段的政治风暴和动荡中,有着十分保险的不受任何冲击的护身符。反过来,他们又可以按照特定的模式与方式,随心所欲地出击他们以为得计的目标与猎物,而屡屡得手且扶摇直上。这种印记,深深地扎在他自己和他人记忆的档案里。

人类时间的指针已经定格在90年代了,傅校长依然在上演他的拿手好戏,令世人嗤之以鼻。

他早已退休了,早已搬离家乡这块生他养他的沃土,但他又杀回马枪,让家乡人受伤。他说他养鸡没有饲料,就来到了西房号学校,拉走了那么多的玉米,没留下一分钱,只留下“嘿嘿”一笑,黑着脸走了。几十年了,他掠夺的本性还没有泯灭,可见他的心该有多么的黑,然而却披着一袭红色的外衣。别的老师黑在外表,他却黑在心里,不一样的黑。

傅良己老师从月牙河转走后不久,由于新民农村行政区划的重新组合,我们堡子的孩子都去了团山子完小读书了。新的学校洋味十足,学校有洋鼓洋号,有篮球架,讲台,给学生们耳目一新的视觉。

团山子完小学生很多,老师更多,从此我们告别了复式班。值得至今还怀念的,是每周一学校都要举行升旗仪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五星红旗,第一次听到国歌。记得升旗的时候,学生唱国歌的声音特别小,都不敢张嘴,在嗓子眼里唱。谁的声音大了,谁就会被大家回头回脑地看,很是不好意思。也许是那时候的孩子没见过什么,害羞吧。和国歌同时会唱的歌,就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想,以她作为国歌更适合我,我常在心中吟唱她,激起我向往美好的涟漪。

到了新的学校,我被分配到一年乙班。那时学校班级的排列顺序沿用了解放前的制式,也许是那个学校曹校长的习惯势力使然吧。1957年他被定为右派,这顶帽子一直戴到坟墓里。平反昭雪的时候,是他自己不愿意“摘帽”的,也不打算要很是丰厚的“经济补偿”,是他固执还是什么的,我不得而知。

新的班主任老师,令我们这些新同学很是惊奇——怎么会是一位女老师啊!那时我认识和接触过的成年女性,没有一个是有文化的,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就不简单了,能写出来自己名字的几乎是麟毛风角了。

这位女老师姓姚,叫姚静芝(谐音),20上下岁,人称“姚大姑娘”。姚老师很白皙,活泼,爱笑。她笑的时候,笑容与笑声总是同时出台。她爱唱,即使是语文课,她也总能找到“借口”唱上几句,让同学们提提精神。她讲课的时候,没有谁淘气做小动作,生怕错过姚老师的一颦一笑,一歌一曲。她也爱跳,常和我们站成一圈一起跳舞,只是我们怎么学也没有她跳得那么灵巧。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山林里头有个英勇的鄂伦春……”的民歌,就是姚老师教会我们的,至今唱来都会让我陶醉于当时的情景中去。是那支歌把我们带进无限的幸福与憧憬中,也把我的童年染上斑斓的色彩。

姚老师很爱说话,课下常和我们聊天,班后也常到学生家里和家长拉家常,那就是家访啦。放学的时候,她总是挂着笑容,和我们“再会”。恋恋不舍的师生情怀,至今依旧让我恋恋不舍地回忆。

我一直不知道姚老师叫什么名字,直到1958年上了初中,我熟悉了我班的同学饶静杰,才知道他的姐姐我的老师叫饶静芝。

在团山子学校一年级的暑假前,我意外地受伤了。后脑顶被石头磕出了血,几乎要露出了骨头,我提前离开了学校回家养治,至今还有豆粒大的伤疤不长头发。

暑假过后,我上2年级开学的那天,不见饶老师了。听人说,饶老师结婚了,嫁到很远的黑龙江去了,仍然当老师。没有了饶老师,我们都很失意,好多女生还哭了呢。她走之前也没和我们说一声“再会”。“再会”,是饶老师教会我们的,起初我不懂什么叫“再会”,回家问母亲才明白。母亲说:“饶老师真好!”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饶老师。1960年,从她妹妹那里得知,那时的饶老师很惨。

饶老师和我同乡,她父亲是地主份子。1960年的“粮食运动”,姚父被怀疑私藏粮食,遭到无情的斗争。

“粮食运动”就是深挖粮源,不许各家各户有粮食,都得到集体的食堂吃饭。食堂根本吃不饱,家里又没有可吃的,人们怨声载道,又敢怒不敢言,上边就拿“四类份子”开刀,敲山震虎,压制群众的不满情绪。一时间,人人自危,鸡犬不宁。

饶父更是诚惶诚恐,趁对他看守不备,就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去了黑龙江饶老师那躲避风声。

饶父在逃,证明他“罪恶深重”,公社、大队分兵几路去搜捕。至此,饶老师受到了株连。因为她“染黑”,学校停止了她的工作,被遣送到附近的农场劳动改造。

那时的她还会有悦耳的歌声和轻盈的舞步吗?我听到的是丧钟在低鸣。

进了农场,饶老师不幸患上了阑尾炎。对于这号人,同情心是无力的,同情只能在心中为善良人默默地祈祷。饶老师的病情一天一天地拖延,等到病入膏肓了,农场怕处理死尸太麻烦,才把饶老师送进医院。

也算大难不死,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年月,饶老师经过两个多月的生死挣扎,捡回了一条性命。

听了饶老师的处境,我的心像揪的一样疼痛,不知道为什么好人总是这般的坎坷与凄苦。此时此刻,我彻底地相信,小说中那些悲惨的故事没有一笔一划是杜撰出来的了。

以后关于饶老师的情况我一无所知,直至今日。

饶父总算被折腾够了,以“有待详查”为“炸弹”扔给他草草地收场。“炸弹”就是威胁、恐吓,让你老实点。

饶父真的中弹了,他成了惊弓之鸟,吓破了胆。回到家里没有几天,就携家带眷当了“盲流”。饶静杰也随饶父走了,中断了我了解饶老师的通道。

在饶老师教我的一年中,记得她没给我们留过任何作业,回到家里我也不看什么书,但我考试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到了3年级,我的各科学习出现了逆转,在班级里排不上号了。

3年级时我转学了,到父亲任教的新安堡小学念书。这,就是逆转的前奏,因为又摊上一位“黑老师”。

新的班主任姓马,马国忠。马老师中上等的个子,肤色很黑,满面的落腮胡子,就像水浒里手持板斧的李逵,或者是长坂坡的张飞再世。更令人生畏的是,他的脸更“黑”。

那咱,我家不住在原来的孟家窝棚了,搬到了离学校2华里的那家窝棚,父亲上下班方便,和马老师住在一个屯。

马老师天生的一脸严肃,我从来没见他笑过。在给学生朗读课文的时候,一只手习惯插在裤兜里。他不大理我们,只要是“理”,就把我们修理得服服帖帖的www奇Qisuu书com网。来到这之前,父亲就警告我,说马老师厉害着呢,你要规矩点,不能像过去那么随便了。

是的,没来到这之前,父亲不常在家,我有点放荡无忌的毛病,母亲和奶奶不大管我,我就贪玩。是的,我是得规矩点了,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要尽量适应,就得小心翼翼。

有一次,马老师把“近况”两个字写在黑板上,回头就问我们什么叫“近况”?我见同学们没有举手,我就要回答这个别人不会的问题。我说“近况”就是近来的情况。本以为老师应该表扬我,想不到马老师反问了我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答不上来,因为这是新课文里的新词汇,老师头一回念给我们的,我是根据上下文的内容猜测出来的。马老师很不高兴,在黑板上蹾折了粉笔,用眼睛嗔怪我多嘴。那时我想,既然你问我们了,为什么又不让回答啊,难道你叫我们一齐说“不——知——道——”吗?

姜子牙卖面遇大风,运气要是不佳喝水也塞牙,倒霉的事就成串地来。

第三天,马老师又像往常一样念课文。不过,这次腾出拿课本的手,插进裤兜里,另一只手去翻放在讲桌上的书,口中念道:“中国比欧洲还要大……”

念完了课文,马老师问大家听好了没有?同学们有了上次我的教训,齐声答道:“听——好——了——”

说实话,我真的不明白“欧洲”是什么东西?他怎么能和“中国”相比较啊!课后,我去了办公室找马老师问个明白。

他不正面回答我,只顾一边叭嗒叭嗒地吸烟,一边豹眼圆睁:“就你没听明白,回去想想吧!”

回到教室的路上我也没想出来,就问“听好了”喊声最大的那个同学。结果,和他一样,没有一个同学能答得上来。直到上了小学5年级,我才知道“自己”的无知。

现在,许多人都说那时的老师比现在的老师有水平,我就极力地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