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但  是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总不能现在又把大衣重新交给他。他微微鞠了  一躬,已经替我把大门打开,我总不能又返回客厅去。于是我倏地已站在这  所陌生的、该诅咒的屋子门前,脸上感到晚风的凉意,因为羞惭,心里火辣  辣的,呼吸急促,活像一个即将窒息而死的人。



这就是引起这段公案的那个倒媚的蠢事。如今我心情平静,而且事隔多  年,我重新把这段幼稚的、带来一切灾难的插曲设想一下,我必须承认,其  实我是完全无辜地跌进了这个误会之中;邀请一个下肢瘫痪的姑娘跳舞,这  样的蠢事,即便是天资最聪明、经验最丰富的人,也在所难免。但是当时我  刚受惊吓,一时发懵,觉得自己不仅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而且行为粗野,  简直是个罪犯。我仿佛觉得自己用鞭于抽打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其实我当时  只要镇定自若,泰然处之,所有这一切全都可以挽回;而我并未设法赔礼道  歉,却干脆像个罪犯似的溜之大吉,这一来倒无可挽回地把事情弄糟了。我  站在府邸门口,第一阵寒风吹拂我的额头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站在府邸门口时的心境,简直难以形容。在那灯火辉煌的窗户后面,  音乐已沉寂下去;大概只不过是乐师休息片刻而已。可是我自以为犯了大罪,  所以立刻想到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中断了跳舞。现在大家都拥到那间小房间去  安慰那个哭得泪人儿似的姑娘。所有的客人,太太们,先生们,还有姑娘们,  都在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后面争先恐后、异口同声地谴责那个十恶不赦的小  子,他跑去邀一个身有残疾的姑娘跳舞,这样恶作剧之后又胆怯地逃之夭夭。  明天——想到这里,我冒出一身冷汗,军帽下面又湿又冷尽是汗水——全城  都会知道我如何当众出丑,大家传来传去,百般取笑。我眼前已经看见我那  些伙伴,费伦茨啊,米斯利维茨啊,尤其是那个该死的玩笑大王约茨西,他  们将嘴巴啧啧连声地向我走来:“好哇,托尼,你表现得不错啊!只要一不  管你,你就给全团丢脸!”这种讽刺挖苦在军官食堂将延续好几个月。我们  当中只要有人在什么时候干过一件蠢事,就会在我们聚餐的桌旁叫人一再反  复地讲上个十年二十年,每一件愚蠢的行径都会代代相传,每一个笑话都会  被人牢记。事隔十六年后的今天他们还在讲骑兵上尉伏林斯基的无聊故事。  这位上尉从维也纳回来,乱吹自己在环城大道上认识了  T  侯爵夫人,当天晚  上就在她公馆里过夜。两大之后在报上登出了被  T  侯爵夫人解雇的那个使女  的丑闻。她在各家商店里和艳遇中冒充侯爵夫人,招摇撞骗,除此之外,这  位卡萨诺瓦①还不得不到团里的军医那里去治疗三个星期。谁要是在伙伴们面  前丢过人出过丑,就永远成为可笑人物,他们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我越  是描绘这种场面,越是想象这种景象,我便越发陷入无奇不有的胡思乱想。  此时此刻,我觉得用食指迅速地轻快地扳动一下手枪的枪机,远比以后几天  经受这地狱般的苦刑要容易一百倍。这难熬的苦刑便是无可奈何地等着看伙  伴们是否已经知道我丢的丑,是否在背后窃窃私语,暗暗笑话。我也深知我  的脾气,只要人们开始对我讽刺嘲笑,把我的事东传西传,我是绝对不会有  力量忍受这一切的。

我当时是怎么回家的,今天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回家第一件事  便是一把拉开柜子,那儿放着一瓶我为客人准备的斯利波维茨烧酒,我一口  气灌下去两三大杯,压一压嗓子眼里那股讨厌的恶心的感觉。然后我就和衣  倒在床上,身上穿着原来的衣服,设法细细思索一下。可是在黑暗中我头昏  脑胀,奇思怪想纷至沓来,犹如温室里的花卉加温过度而疯长,在闷热的土  地上长得乱七八糟、光怪陆离,变成刺眼的攀缘植物,使人窒息。在我那热

①    卡萨诺瓦(1725—1798):意大利冒险家,善于追逐女性,这里以此讽刺伏林斯基上尉。

昏的头脑里,最最荒诞不经的恐怖图像以做梦的速度飞快组合,交替出现。  我心里暗想,这下子丢一辈子的脸,为社交界所摈弃,受伙伴们的讪笑,成  为全城的话柄!我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房间,永远也不敢走上大街,惟恐碰到  那帮知道我这罪行的人当中的一个(那天夜里,神经过于激动,我觉得这桩  无足轻重的傻事是个罪行,而我自己则成为众人揶揄嘲弄、紧追不舍的牺牲  品)。最后我终于昏昏入睡,可是睡得很不踏实,很不安稳,我那惊恐的状  况依然存在。因为我一睁开眼,面前就出现一张愠怒的女孩的脸庞,我看到  她那颤抖不已的嘴唇,死命抓住桌子的双手,我听见木制物件落地的撞击声,  我现在事后明白,这落地的想必就是她的拐杖。一阵愚蠢的恐惧蓦地从我心  头升起,房门可能突然打开,她父亲身穿黑外套,白胸衣,架着金丝边眼镜,  撅着一部稀疏的修饰整齐的山羊胡子踱到我床边来。我吓得直跳起来。看到  镜子里我那睡了一夜吓得汗水淋漓的脸,我真恨不得向模糊的镜子里面的那  个笨蛋劈头盖脸地打去。

幸而已经天亮。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楼下小推车从石块路上隆隆经过,  玻璃窗上映着明亮的天光,人的头脑思考起来也比关在可恶的黑暗之中要清  醒一些,黑暗是喜欢臆造各式各样的鬼魅来的。我对自己说,也许一切并不  那么可怕。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事。当然她是永远也不会忘怀,永远  也不会原谅这事的,这可怜的脸色苍白的姑娘,这患病的瘫痪的姑娘!我的  脑海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很有用处。我急急忙忙梳理了一下我蓬乱的头发,  套上军装,从我那惊诧不已的勤务兵身边跑过,他使用他那蹩脚的带小俄罗  斯口音的德语在我背后拚命叫喊:“少尉先生,少尉先生,咖啡已经煮好了!”  我像一阵风似地冲下营房的楼梯,像支飞箭从那些还没有穿戴整齐懒洋  洋地站在院子里的轻骑兵身旁一掠而过,他们都来不及向我立正敬礼。我一  口气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跑过,穿过军营的大门来到门外。我以不夫少尉身分  所允许的速度径直跑向市政厅广场上的那爿花店。早上五点半所有的商店都  还没有开门,我心里焦急,自然把这层忘得一干二净。幸而古尔特纳太太除  了鲜花之外还兼卖蔬菜;一小车土豆停在门口,已经卸了一半,我使劲猛敲  窗口,听到她已经趿着拖鞋下楼来了。急忙之中我编了个故事:今天是我好  朋友的命名日,我昨天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过半小时我们就要出发了,  因此我希望能马上把花送去。所以快把花拿来,赶快,把她店里最美丽的花  拿来!这位身躯肥胖的女店主还穿着睡衣,马上趿着两只破了窟窿的拖鞋打  开店门.把她最珍贵的宝藏拿给我看,这是一大蓬长柄玫瑰。她问我要多少。  我说,都要,统统都要!她问我:就这样简单地把花捆在一起还是最好装在  一个美丽的花篮里?好吧,好吧,来个花篮吧。我这个月剩下的饷银订了这  篮美丽的鲜花就全报销了,这个月最后几天我就得省下晚饭,不上咖啡馆,  要不就得借钱。可是此时此刻我觉得这些全无所谓,甚至可以说,我干的这  件傻事能让我付出重大代价,我心里反而高兴。因为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感  到一种恶意的乐趣,要好好惩治一下我这个蠢货,要让我为自己干出的双重

蠢事付出沉重的代价。  可不是吗,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最娇美艳丽的玫瑰,漂漂亮亮地安

放在花篮里,并且立即十分可靠地派人送去!可是古尔特纳太太玩命似地追  上了大街。她问我:叫她把这些花送到哪儿去,送给谁呀,少尉先生可是一  句话也没说呀。原来如此,我这三重蠢货刚才一激动,忘了这事。我嘱咐她,  送到开克斯法尔伐别墅去,感谢伊罗娜那时吃惊地一叫,我及时想起了我那

可怜的受害者的名字:送给艾迪特·封·开克斯法尔伐小姐。  “当然,”当然,封·开克斯法尔伐老爷家,”古尔特纳太太自豪地说

道,“这是我们最好的主顾!”  我刚准备迈步走开,她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问我是否还要附上一笔?附

上一笔?那当然啰!附上寄信人,送花人的姓名!要不然她怎么知道这花是  谁送的。

于是我又走进花店,取出一张名片,写上:“敬请原谅。”不行——这  怎么可能!这一写可就是我干的第四件荒唐事了,为什么还叫人想起我干的  蠢事?然而不写这个又写什么呢?“深表真诚的遗憾”——不行,这更要不  得,末了她会以为这遗憾是针对她说的。所以最好不加任何附言,什么也不  写。

“您只要把这张名片放在花篮里就行了,古尔特纳太太,除了卡片什么  也没有。”

现在我心里轻松多了。我急急赶回军营,一口灌下我的咖啡,好歹熬过  了训话时间,也许比平时更加心烦意乱,更加精神涣散。不过在部队里若有  个少尉早上萎靡不振地跑来值班,这并不特别令人感到奇怪。有多少军官在  维也纳荒唐了一夜,精疲力竭地返回军营,眼睛都睁不开,在马匹快步小跑  的时候竟然会在马上睡着。其实我觉得这段时间里得不断地发出口令,检查  队形、骑马奔驰,对我真是求之不得。因为值勤多少驱散了我内心的不安,  当然,我的两个太阳穴里,使人极不自在的回忆一直在翻腾,我的嗓子眼里  总有挺大的一团什么东西像苦味的海绵似的堵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