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座府邪大概可以追溯到玛利  亚·特利莎女皇时代。但是做父亲的主要愿望确实实现了。艾迪特对这座露  台欣喜若狂,它出人意料地把她从病室的狭窄和单调之中解救出来。从自己  的这座观景台上她可以用望远镜把广表平展的原野尽收眼底,可以看到周遭  发生的一切,看到播种,刈草,人们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度过了与世隔绝  的悠长岁月,如今又和外界建立了联系,她便一连几小时从这座观景台上俯  瞰下面像灵活转动的玩具一样的火车,正吐着小小的烟圈越过原野,公路上  没有一辆车能逃过她那懒洋洋的好奇的眼睛。我后来听说,她还曾多次用她  的望远镜观看过我们骑马行军,操练,阅兵。出于一种奇特的嫉妒心,她把  她这偏僻的郊游地当作她私人的小天地隐藏起来,不让他们家任何客人知  道。我从这忠心耿耿的约瑟夫表现出来的本能冲动的兴奋情绪看出来,应邀  进入这平素外人不得檀入的塔顶,应该看成是一种特别的褒奖。

仆人要用安装在塔里的电梯送我上去。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他的骄做,这  部价钱昂贵的运输工具是交给他一个人驾驭的。他告诉我,除了电梯之外还  有一部小旋转梯子直通屋顶露台,每层楼都在旁边伸出一个小阳台,射进来  的光线把转梯照亮。我一听说有小转梯,便拒绝乘电梯上去。我立刻力自己  描绘出这种景象:一级级楼梯走上去,下面的原野便随之向远方延伸展开,  看到这番景象,该是多么吸引人。这些狭小的未装玻璃的天窗的确每一扇都  向人展现一幅迷人的图画。空气静止、晴朗炎热的夏日像一层金色的蛛网笼  罩在这夏意甚浓的大地上。屋舍农庄散布田野,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卷成  大大小小的圆圈,几乎静止不动地虚悬中天。我看见一座屋顶铺草的茅屋,  每一道轮廓都像用一把锋利的刀子从湛蓝的大穹刻画出来,屋脊上照例都筑  有鹳巢,谷仓前面的养鸭池塘像磨亮的金属闪闪发光。屋舍中间蜡黄色的田  野里,尽是些小人,宛如小人国里的居民。皮色斑斑点点的母牛在田里吃草,  妇人在除草、洗衣,阡陌纵横、田埂整齐的田野里,牛儿拉着沉重的大车,  轻快的小马车一阵风似地疾驰而过。等我迈上大约九十级楼梯,我的眼睛饱  看了一番远近一大片匈牙利平原,直到薄霭笼罩的天边。远处,微微升起一  带青山,犹如苍茫的蓝色烟霞,也许是喀尔巴阡山,左边闪耀着我们的小城  和它那蒜头形的教堂塔楼,全部缩小了,显得玲珑剔透。我单凭肉眼就认出  了我们的营房、市政厅、学校、练兵场,自从我调到这个驻防地来,我第一  次感觉到了这偏僻世界的朴素的优美。

但是,不容我从容不迫地观赏这美好的景色,因为我已经登上了平整的

露台,我得准备向病人问好。一开头我根本没有发现艾迪特。她坐的那把软  和的圈手椅正好让那宽阔的椅背朝我,这倚背活像一个花纹斑驳的拱形贝壳  把她那瘦削的身体全部遮住了。我只从旁边那张堆满书的小桌和那台开了盖  的留声机看出她在这里。我迟疑,是否不要太突如其来地闯到她的跟前。这  很可能使正在休息或者熟睡的姑娘吓一大跳。所以我就沿四方形的露台走了  一圈,宁可面对面地径直向她走去。可是等我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前  面,我发现,她正在睡觉。人家把她这瘦削的身体经心安放在椅子里,腿上  盖了一条柔软的毯子,她那张鹅蛋形的孩子脸旁边围着微微发红的金发,靠  在一个雪白的枕头上,微微侧向一边,已经西沉的落日,给她的脸涂上了一  层琥珀色金灿灿的健康的光泽。

我身不由己地站住脚步,利用这迟疑等待的时间仔细观看这睡着的姑

娘,就像鉴赏一帧图画。因为尽管我们常在一起,我其实还从来不曾真正有  过机会正眼看她。就像一切敏感的、过分敏感的姑娘一样,她总无意识地拒  不让人观察。即使我在谈话过程中仅仅偶然地瞅着她。她的盾心立刻绷出那  条小小的生气的皱纹,眼睛游移不定,嘴唇连连颤动,她的面部侧影几乎没  有一刻静止不动。现在,她双目紧闭躺在那里,不作抵抗,一动不动,我才  能观察她那张稍嫌尖削,仿佛还没长成的脸盘(我看她的时候好像在于一件  不得体的事,在偷东西似的)。在她这张脸上,稚气和女性的成分掺和在一  起,还加上些许楚楚动人的病容,简直迷入己极。她的樱唇,微微张开,活  像一个人久渴欲饮,小嘴呼吸轻柔,然而这样微微使劲已经使她那像孩子一  样平坦的胸部起伏不停。那张苍白的脸,好像因为使劲呼吸而精疲力竭,血  色全消,靠在枕头上,旁边围青浅红色的秀发。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  她眼睛下面的阴影,太阳穴上的蓝色血脉,鼻翼透出的玫瑰色的光泽暴露出,  她那像雪花、石膏一样苍白的皮肤是用一种多么单薄、色泽全无的表皮在抵

御外界的侵袭。我暗自寻思,一个人的神经这样无遮无拦地贴近皮下跳动,  这人该会是多么敏感啊!这样轻若羽毛的躯体应该属于花仙树精,仿佛生来  就该轻飞快跑,婆娑起舞,空中飘浮,可是现在却被残忍地牢牢锁在这坚硬、  沉重的大地上,她得忍受多么难以估量的痛苦啊!可怜的被锁链拴住的姑娘

——我又一次感到从我内心深处涌出滚滚热流,同情之心在翻腾激荡,使入  痛苦地牵肠挂肚,同时又使人情绪无比激动。每次我一想到她的不幸,我心  里的同情心便汹涌澎湃。我的手瑟瑟直抖,渴望温柔地抚摩一下她的手臂,  向她俯下身去,仿佛等她醒来一认出我,我就要从她唇边摘去那一丝微笑。  每次我想到她或者看到她,在我心里,同情伶悯之中,总掺和着柔情。此刻,  这种感情催我走近她的身边。可是别打扰她的睡眠,这睡眠使她摆脱自己,  不复感到她肉体的存在!在病人睡觉的时候,接近他们的心灵深处,恰好这  点是妙不可言的。这时,一切使他们担惊受怕的思想全都驱散,他们的残疾  忘得干干净净,于是有时候在他们半开半台的唇上落下一丝微笑,就像一只  蝴蝶飞落在一片娇弱纤细的叶片上,这是一缕陌生的微笑,根本不属于他们  自己,一醒过来,也就立刻吓走了。我心里暗想,一切残疾在身,肢体伤残,  被命运剥夺了健康躯体的人,至少在睡梦中不知道他们的身体畸形与否,那  温柔的骗人的酣梦至少在梦乡里赋予他们美丽匀称的身体,蒙骗他们,那受  苦受难的病人至少在这四周昏黑的酣梦世界里能够逃脱和他的肉体紧密相连  的诅咒。然而最最使我动心的是那双手,这双手叉在一起放在毯于上,手指  伸开,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皮下的血管,手上的关节脆弱瘦削,尖尖的指甲泛  出淡淡的蓝色——一双纤小娇嫩的手,血色全无,茬弱无力,它的力气也许  只够用来抚摩小动物,什么鸽子啊,小免啊,可是要抓住什么,握住什么,  就嫌力气不足了。我内心深受震动,暗自思忖:用这样在弱无力的一双手,  又怎么能抵御真正的苦难?怎么能赢得什么东西并且牢牢抓住?我一想到我  自己的一双手,简直有些反感。我这双手结实、沉重、肌肉发达、强壮有力,  只消一勒缰绳,就能驯服最不听话的烈马。我的目光这时也不由自主地落在  那条毯子上。这条毛茸茸的毯子,沉重地压在她那两个瘦骨嶙峋的膝盖上,  对于这个像小鸟一样轻巧的姑娘实在过于沉重。就在这块不透明的外壳下  面,一动不动地搁着她两条无力的腿,就像死腿一样,拴在那个钢铁的或者  皮制的机簧上面,我不知道这两条腿是砸烂了,瘫痪了,还是只不过虚弱无  力,我从来没有勇气去问一声。我想起来了,她每走一步,这套残忍的机器  就像拴在脚镣上的铁球似的沉甸甸地悬挂在行动不便的脚关节上,她得不断  地拖上这套令人恶心的东西,叮叮当当叽嘎乱响地往前走,这个娇嫩异常、  弱不禁风的姑娘,恰好是她,大家觉得,她快步迅跑,随风轻飏,空中飘浮  远比慢步走路来得自然!

想到这些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浑身猛地一颤。当下我从头到脚  一阵哆嗦,颤动得这么厉害,以致我的刺马针也随之叮叮乱响。这清脆的叮  叮声只可能是一阵十分轻微、难以听见的声响,可是似乎已经穿透了她那浅  浅的睡梦。姑娘受到惊忧,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没有睁开眼睛,可是她的双  手已经开始惊醒:两手松松地舒展开来,伸直,绷紧,仿佛十个指头一觉睡  醒在打呵欠。然后她的一双眼皮眯成一条缝,模样迷人,眼睛向四下探视,  愕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的目光突然发现了我,立刻呆住了。这仅仅是视觉接触到了观察的对  象,还没有传到大脑形成有意识的思维和回忆。可是她身体猛地一震,她完

全清醒过来,认出了我,热血一下子从心脏直往上涌,她的双颊绯红,红里  透紫。又好像是在一只水晶杯里陡然间斟进了红葡萄酒。

“真该死,”她说着,眉头紧蹙,伸出手,神经质地一把抓住滑下去的  毯子,往身上一拉,仿佛我撞见她赤身裸体似的。“我真该死!我一定睡着  了一会儿。”说着,她的鼻翼就已经开始轻轻翕动。我知道这是山雨欲来的  信号。她直愣愣地望着我,一脸挑衅的神气。

“为什么您不马上把我叫醒?人家睡觉的时候不应该看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