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这是不合  适的。每个人睡着的时候都很可笑。”

我体贴她,反而惹她生气,这使我非常难堪,我便设法说句愚蠢的玩笑  话来给自己解围。我说:“宁可睡着显得可笑,也别醒着显得可笑。”

可是她已经用双手撑着扶手把自己身子抬高,眉心的皱纹刻得更深,此  刻她的嘴唇也颤动不已,预示风暴即将来临。她的目光锋利地逼视我。

“您昨天为什么没有来?”  这猛然一击来得如此突然,我竟一时语塞。可是她已经像宗教裁判长那

样继续诺问:  “我看,您一定有个特殊的原因,才让我们于坐着傻等。要不然您至少

会打个电话来关照一声。”  我这个笨蛋!恰好这个问题我应该事先料到并且预先准备好一番话来回

答啊!可我无言以对,只是窘迫地倒换脚步,来回重复那老一套的遁词,说

我们突然要检查新来的后备马匹。我到五点钟的时候还存着溜走的希望,可  是上校还叫人牵匹新马给我们大家看看,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她的目光呈铁灰色,冷峻而又锋利,直盯着我,一动不动。我啼叨得越

是拖泥带水,她的目光便显得越加怀疑。我看见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一张一  合,抽动不已。

“是这样,”未了她冷峻而生硬地答道,“那么这个检查后备马匹的动

人故事后来是怎么收场的呢?上校先生临了买下了这匹崭新的战马了吗?”  我已经感觉到,我说漏了嘴,捅了漏子。她用她那只空手套在桌上敲了  三下,仿佛她想把她关节里的不安情绪甩掉。然后她抬起眼睛,用威胁的神

情望着我。

“现在您快收起这愚蠢的谎话吧!您说的这番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您怎  么敢把这些胡言乱语说出来给我听?”

空手套敲在桌面上,越敲越使劲。后来她干脆毅然决然地把它用力扔掉。

“您说的这派胡言没有一句是真的!全是假话!您根本没到养马场去过,  您也没有检查过什么后备马匹。四点半钟您就已经坐在咖啡馆里了,据我所  知,没人把马骑到咖啡馆里去过。您别蒙骗我!我们的司机很偶然地在五点  半还看见您坐在那儿玩纸牌呢。”

我还一直无言以对。可是她猛地把活锋一转: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在您面前躲躲闪闪?难道因为您没说实话,就

要我跟您捉迷藏?我可不怕说实话。好吧,为了让您知道实情:不是,我们  的司机并不是碰巧在咖啡馆里看见了您,而是我特地派他进城去打听一下,  您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原来以为,您是病倒了或者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情,  因为您连电话也没挂一个。??好吧,您也可以想象一下,我这入是神经质  的??人家叫我等,我受不了,这种事我干脆就受不了??所以我派司机进  城去。但是他在军营里听说,少尉先生身体蛮好,正在咖啡馆玩塔洛克。于

是我又请伊罗娜去打听一下,您为什么这样粗暴地对待我们??是不是我前  天说了什么,得罪了您??我这人真该死,说话老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的  确很胡来。??就说这些,为了让您看到这情况——我可并不羞于向您但白  承认这一切??而您却端出这些幼稚可笑的遁辞您难道不觉得,朋友之间这  样漫天撒谎是多么丢脸?”

我想回答几句——我相信,我甚至有勇气把费伦茨和约茨西的那桩愚蠢  的故事源源本本他说给她听。但是她暴躁地命令我:

“现在别再编新的动人故事了??千万别再说新的假话,我可再也受不  了啦!我每天都吞进去大量的谎话,撑得我要吐出来了。大家从早到晚总拿  定心丸喂我:‘你今天气色好极了,你今天走路利索极了??好极了,情况  已经大大好转,好多了。’——老是同样的定心丸,从早喂到晚,没有一个  人发现我都快被这些丸药憋死了。您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他说:‘我昨天没空,  没有兴趣。’我们又没有把您长期包下来,您只要打个电话,通知我一声:

‘我今天不到城外来了,我们宁可在城里快快活活地溜达溜达。’再没有什  么别的比您这样做更使我高兴的了。每天在这里扮演一个慈悲为怀的看护,  有时候定会使您受不了。一个成年男子宁可策马出游或者迈动健康的双腿散  步闲逛,也不愿成天坐在陌生人家的椅子里打发光阴。您以为我傻到这步田  地,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只有一件事我深恶痛绝,我受不了,那就是谎  话连篇,撒谎骗人,——这种谎话把我浑身上下都盖得严严实实的。我并不  像你们大家想的那样愚蠢,一句两句真情实话我还是经受得起的。您瞧,几  天前我们新雇了一个波希米亚的洗衣妇,原来那个死了。第一天——她还没  有跟任何人说过话呢——她看见人家帮我拄着拐杖走过去坐到圈手椅里。她  吃惊得把毛刷子都掉在地上,大叫起来,‘老天爷啊,多不幸,多么不幸啊!  这么有钱、这么高贵的一位小姐??竟是个残废!’伊罗娜像疯子一祥大骂  这个诚实的女人,他们马上就想把这可怜的女人辞退,撵走。可是我呢,我  却觉得非常高兴。她的惊慌失措使我心情舒畅,因为一个人毫无思想准备看  到我这副样子,大吃一惊,是真诚的,是人情之常。我立刻送她十个克朗,  她马上就跑到教堂里去,为我祈祷。??我一整天都为这件事情感到高兴呢。  是的,的的确确感到高兴,因为我终于了解到,如果一个陌生人和我初次见  面,他心里真正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可是你们,你们总认为应该用你们  虚假的细腻感情来‘体贴’我,你们还自以为用你们那些该死的体贴能使我  心里好受呢??可是你们难道以为,我头上没长眼睛?你们难道以为,我从  你们喋喋不休、讷讷不吐的废话后面,没有感觉出在那个正派女人,那个惟  一的诚实女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同样的惊慌和不安?你们以为,我没有觉察  到,我一去抓住拐杖,你们就突然屏住呼吸,然后又急急忙忙地勉强自己没  话找话地聊天,只是为了让我无所觉察——你们老是让我吃安神剂加白糖,  白糖加安神剂,老让我吃这些叫入恶心的玩意,好像我没有把你们彻底看透  似的。??啊,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次你们在自己身后关上房门,让我像  条死狗似的躺在那儿,你们就松了口气。??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于是虚  情假意地叹息:‘这可怜的孩子,’同时你们对自己又极为满意,因为你们  这样体贴人微地为这‘可怜的、患病的孩子’牺牲了一两个钟头。可是我不  要任何人的牺牲!我不愿意你们觉得有责任每天端一盘同情心给我吃——我  对这种慈悲为怀的同情心嗤之以鼻——断然地嗤之以鼻——我不要任何人的  同情!如果您愿意来,那么就来,如果不愿意来就不来。但是请您老老实实,

不要编什么检查后备马匹呀,试骑新马呀这样的故事!我实在??我实在再  也受不了连篇谎话,再也受下了你们那些叫人恶心的体贴了!”

她把最后几句话像连珠炮一样射了出来,完全失去了自持,眼睛冒火,  脸色惨白。然后突然爆发一阵痉挛。她的头似乎精疲力竭,倒在椅于靠背上。  隔了一会儿,她那因为激动还在瑟瑟直抖的嘴唇才渐渐泛出血色。

“好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似乎有点害臊,“这些话总得说出来才  好!现在这事算了结了。咱们别再往下谈这件事了。请您??请您给我一支  烟。”

接着我便碰上了一件怪事。我平时一向很能控制自己,两只手有力而又  坚定。可是她这番出入意表的感情发作使我深受震动,我觉得手脚都像瘫痪  了一样。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使我这样惊慌失措过。我十分费劲  地从烟筒里取出一支烟,递给她,点燃一根火柴。可是把人柴递过去的时候,  我的手指哆嗦得那么厉害,没法把燃着的火柴拿稳,火苗一偏,火就灭了。  我只好再点第二根火柴。这第二根也在我那哆哆嗦嗦的手里晃了一阵,才把  她的烟点燃。她看见了我这明显的笨手笨脚的样子,大概清楚地觉察到我内  心的震动。因为她突然用另外一种声音轻声问我,声音里流露出惊讶和不安:  “您怎么啦?您直哆嗦??什么??什么事叫您这么激动???这一切

跟您又有什么相干?”

人柴棍上的小火苗熄灭了,她颇为惊愕地喃喃自语:“您怎么会因为我  说了这一篇蠢话便大大激动起来???爸爸说得对:您真是一个??一个非  常古怪的人。”

这一瞬间,在我们身后响起轻微的嗡嗡的声音。这是一直通到我们露台

上来的电梯的响声。约翰①打开电梯门,开克斯法尔伐走了出来,还是那种负  疚、胆怯的样子,这使他一走近这个患病的姑娘老是莫名其妙地缩着肩膀。

①    来的是仆人约瑟大,但原文误写成约翰。

十二

我连忙站起来,向走来的开克斯法尔伐问好。他拘束地点点头,马上俯  下身子,吻吻艾迪特的前额。然后出现了一片奇怪的沉默。在这所房子里,  人人都能互相感觉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切。毫无疑问,这位老人想必也感  觉到,刚才在我们两人之间曾经出现过危险的紧张气氛。所以此刻他低垂着  眼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我发现,他恨不得马上又逃回去。艾迪特设法  打破僵局。

“你想想看,爸爸,少尉先生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露台呢。”  “可不是,这儿简直美极了,”我便说道,可是立刻就很难堪地意识到,

我说了一句应景的陈词滥调,令人羞愧,我马上住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