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为了摆脱这种拘谨  的局面,开克斯法尔伐向圈手椅俯下身子。

“我担心,过一会这里对你会太凉。我们不如下楼去,好吗?”  “好吧,”艾迪特答道。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这样一来,可以胡乱忙一

气,分散一下注意力,把书捍起来,给她围好披肩,摇摇小铃。这幢房子里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小铃,这儿也有一个。两分钟以后电梯隆隆地开了上来;  约瑟夫小心翼翼地把这下肢瘫痪的姑娘坐的圈手椅一直推到电梯里。

“我们马上就下来,”开克斯法尔伐温情脉脉地向女儿招手,“你是不

是梳洗一下准备吃晚饭。我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和少尉先生一起在花园里再散  会儿步。”

仆人关上电梯的门。载着瘫痪姑娘的轮椅直往下沉,就像降人一个墓穴。

老人和我都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我们两个都沉默不语,可是蓦然问我感觉  到,他畏畏缩缩地向我走近。

“倘若不打扰您的话,少尉先生,我很想和您谈件事情。??这就是说,

我有件事求您??咱们到对面管理处我的办公室去好吗??我的意思当然只  是,如果您不觉得厌烦的话??否则??否则我们当然也可以在花园里散散  步。”

“怎么说厌烦,我只是深感荣幸,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答道。这时

电梯又隆隆直响地开回来接我们。我们乘电梯下去,迈步走过院于向管理处  走去。我发现,开克斯法尔伐小心谨慎地挨着房子,贴着墙根,轻手轻脚往  前走,缩着身子,好像他怕被人当场捕获似的。我没有别的办法,也身下由  己地迈着同样轻悄、谨慎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他在这座低矮的、粉刷得不甚干净的管理处的尽头打开一扇门。这扇门

通向他的账房,这房间的布置不见得比我在军营里的那问房讲究多少:一张  便宜的写字台,木头都糟了,用了有些年头了,几张污渍斑驳的旧草垫沙发,  墙上的糊墙纸破破烂烂,外面挂着几张旧的表格,显然已经多年没用了。屋  里发出的霉味使我很不愉快地想起我们自己政府部门的办公室。我扫了一眼  就看出——这短短几天我学会理解多少事情啊——这位老人把一切奢侈品,  一切舒适的条件全部给了他的女儿,而他自己生活简朴,活像个吝啬成性的  农民;因为他走在我前面,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黑上衣肘部已经磨得发亮,大  概这件衣服他已经穿了十年或者十五个年头了。

开克斯法尔伐把账房的一张宽敞的、黑皮高脚椅子推给我,这是惟一的  一张舒服椅子。“请坐,少尉先生,您请坐,”他说道,口气温柔而又急迫,  同时他自己趁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把一只摇摇晃晃的草垫沙发拉过来。于是

我们坐着,挨得很近。他可以开口了,他现在应该开口了,我怀着一种可以  理解的焦的心情等他开口说话,因为他拥有万贯家私,是个百万富翁,他能  有什么事情求助于我这么一个穷酸的少尉呢。但是他执拗地低着头,仿佛他  正在热心地观察他脚上穿的鞋。我只听见他微微前倾的胸中发出阵阵呼吸,  费劲而又急促。

开克斯法尔伐终于抬起头来,额上湿淋淋的,布满了汗珠,他摘下罩上  雾气的眼镜。没有这层闪光的镜片的保护,他的脸立刻变了样,仿佛显得更  赤裸,更可怜,更富悲剧性。近视眼往往是这样,没戴加强视力的眼镜,就  显得呆滞得多、疲劳得多。我从他微微发炎的眼睑也看出,这位老人睡眠很  少、很坏。我又感觉到在我内心深处,那股热浪翻滚——我现在知道了:这  是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霎时间,我不再是坐在封·开克斯法尔伐这应富翁面  前,而是坐在一个愁肠百结的老人面前。

现在他干咳两声,开口说:“少尉先生,”他的嗓子似乎生了锈,还一  直不听他的使唤,“我想术您帮我个大忙??我当然知道,我没有权利麻烦  您,您几乎还不怎么认识我们??话说回来,您完全可以拒绝??不言而喻,  您可以拒绝??我这个说不定是非分之想,是强人所难,但是我从第一眼看  见您,我就信任您。谁都立刻感觉到,您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是的,是的,  是的。”我想必作了一个推辞的手势——“您心地善良。您身上有一种东西,  使人心里踏实,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您是派来帮助我的,是  被??”说到这里他打住了,我感觉到,他是想说“天主派来的”,只是没  有勇气说出来罢了一“派您到我这里来,让我能和您说说心里话??话说回  来,我向您请求的东西并不多。??瞧我这样一个劲他说啊说啊,也不问问  您是否愿意倾听我的话。”

“当然愿意。”

“谢谢您??人老了,阅世深,只要把一个人看上一眼,就能洞察他的  肺腑??我知道,心地善良的人是什么样子,我是从我妻子身上了解这一点  的,愿天主保佑她幸福??她先我而死,这是我遭受的第一个不幸,可是我  今天对我自己说,也许这样反而更好,她用不着亲眼看见这孩子遭到的厄  运??她若活着,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的。您知道吗,这事在五年前是怎么开  始的??我起先根本不相信,这种状况会持续这么长久??你叫人怎么能想  象,这个孩子和其他所有的孩于一样,又跑又玩,飞来转去,活像个陀螺。??  可是突然之间说是这一切全都完了,永远完了??另外,我们从小长大,都  对医生怀着敬畏之情??在报纸上读到,他们能够创造什么样的奇迹,他们  能缝补心脏,移植眼睛,说是这样??所以我们这种人也就坚信,把一个孩  子??一个生来健康、并且一直非常健康的孩于,很快地治愈,应该是再容  易不过的事情,他们一定能够办到。??因此我开头的时候并不吃惊,因为  我从来也不相信,一刻也没相信过,大主会于出这种事情来,他会把一个孩  子,一个无辜的孩子永远击毁。??可不是,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的双  腿带着我东跑西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现在还要它干啥??再说,我不是  什么好人,我于过许多坏事,我也??唉,什么呀,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呀???是的,不错,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还可以理解。然而天主怎么能  打得这么‘偏’,去打在冤枉的、无辜的人身上??又怎么能叫我们这些人  理解,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一个孩子身上两条腿会突然死去,就因为无缘无  故的,有这么种细菌,大夫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这样一来就说出了什

么名堂??然而这只是一句空话,只是一个借口,另一方面实实在在的是,  孩子躺在那里,一下子肢体发僵,不能再走,不能再动,而你自己站在旁边,  一点抵御的能力也没有??这事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啊。”

他用手背使劲地擦去汗湿的、零乱的头发上的汗水。“当然,我请教了  所有的名医??只要哪儿有一位高手名医,我门就驱车前往。??我把他们  大家都延请到我家来,他们侃侃而谈,用拉丁文发表意见,讨论,会诊,这  一位用这种方法试试,另一位又用那种方法试试,然后他们说,他们希望,  他们深信,如何如何,说罢拿了钱就走,一切又依然如故。是呀,病情有所  好转,真的已经大大好转。从前她一直不得不仰卧平躺在床上,全身都已经  瘫痪??现在至少双臂、上身恢复正常,她可以独自撑着拐杖走路??有所  好转,不,应该说,大大好转,我不能冤枉人家??但是还没有一个人帮助  她痊愈??所有的大夫都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说道:耐心一点,耐心一  点??只有一个医生始终坚持给她治病,这就是康多尔大夫??我不知道您  是否听到过他的名字。您不也是从维也纳来的吗?”

我只好说不认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  “当然啰,您怎么会认识他呢,您身体健康,无病无痛,而他也不是那

种为自己大吹大擂的人??他根本不是教授,连讲师也不是??我也不相信  他的诊所生意兴隆??这就是说,他并不去给许多病家治病。他本来就是个  奇人,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把这点给您解释清楚。  他对那些寻常的病例,每一个庸医都能治疗的病例,不感兴趣,??他感兴  趣的只是那些疑难病症,别的大夫耸耸肩膀扬长而去的那些病症。我这人不  学无术,我当然不能说康多尔大夫远比别的大夫高明,??我只知道,他的  心地比别人更加善良。我第一次和他相识是在我内人患病的时候,我看见他  为救治她而奋斗。??他是惟一的一个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愿屈服的人。我在  当时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个人亲身经历了每个病人的生与死。他,我不知  道,我是不是把话说清楚了??他正好有某种激情,要比疾病更加顽强??  不像别的大夫,野心勃勃,只想挣钱,只想当上教授和宫廷顾问。??他并  不是从自己出发来考虑问题,而总是为别人着想,为病人着想??啊,他真  是个奇人。”

老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他的眼睛,刚才还显得疲倦,此刻闪着强烈

的光芒。  “真是个奇妙的人,我跟您说吧,他绝不丢下任何人不管。对他来说,

每一个病例都是他的一种责任??我知道,我没能把这些话表达清楚??可

是在他身上的确是这样,他要是帮不了病人的忙,就觉得仿佛欠了这个病人  一笔债似的。??他觉得自己欠了病人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