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尽管乘的是中舱,钱还是  快花光了。到了开罗,我口袋里叮叮当当一共只有七个皮阿斯特。等我去按  王家马球俱乐部的门铃,有个黑人拿眼睛直瞪我,对我说,他不认得什么埃  夫多普罗斯先生,也不知道他的什么姐夫,他们并不需要什么教练,这个马  球俱乐部根本即将解散——你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个埃及人当然是个穷极无  聊的无赖,他从我这个笨蛋手里骗走了两百克朗。我原先不够机灵,没有叫  他把那些所谓的信件和电报拿来给我看。可不是,亲爱的霍夫米勒,我们可  不是这种流氓的对手,我在寻找差使的时候这样快地受骗上当,并不是第一  次。然而这一次,却是当胸狠狠地挨了一拳。因为,我亲爱的,我那时身在  开罗,举目无亲,口袋里全部家当就是七个皮阿斯特。在那儿不仅天气炎热,  而且生活费用无比昂贵。初到开罗的六天之内,我是怎么住的,我都吃了些  什么,我就免去不说了。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这样的日子我竟然挺过来了。  你瞧,要是换个人,碰到这种情况,一定跑到领事馆去,苦苦哀求,让领事  馆送他回国。不过毛病就在这里——我们这号人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们这  号人不会在外屋里,跟码头工人和解雇的厨娘坐在一条长凳上等候传唤,也  受不了领事馆的一个小雇员打开护照,念出‘巴林凯男爵’的名字时向我射  来的那道目光。我们这号人宁可沦落街头。所以请你设想一下,这究竟算是  倒楣还是运气:我碰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谢菲兹饭店需要一个帮忙的侍  者。因为我有一身燕尾服,甚至还是一身簇新的燕尾服(开头几天我都是穿  的那身骑装),并且还说一口法语,他们就十分仁慈地把我招去试用。好,  从外表看来,这种工作还是可以忍受的。你就站在那儿,穿着一件胸口白得  耀眼的衬衫,你鞠躬敬礼,上菜斟酒,风度不错。可是作为端盘子的侍者得  三人一屋,睡在一间阁楼里,头上是给太阳晒得滚烫的屋顶,屋里有七百万  只跳蚤臭虫,早上起来三个人排着队在同一个白铁盆里洗脸。要是拿到小费,  我们这号人就觉得像有火在烧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好,这些都不提

了!我经历了这一切,这就够了,我这一切都熬过来了,这就够了!  “接着就发生了和我妻子的那件事。她当时刚丧偶不久,和她的姐姐、

姐夫一起到开罗来。这位姐夫是你可以想象得出来的最卑鄙不过的家伙,长  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臃肿颟顸,傲慢无礼。我身上不晓得什么东西惹恼  了他。也许他觉得我风度太潇洒,也许我在这位荷兰佬面前鞠躬的时候腰弯  得不够,于是有一天爆发了,因为我没有很及时地给他端早饭去,他就骂我:

‘你这个笨蛋!’??你瞧,如果当过一次军官,这种东西便深深潜伏在我  们这号人的肌肉之中,我还没来得及深思熟虑,就像匹被缰绳勒了一下的马  儿一样,浑身一颤,直跳了起来。的确只差一了点,我就一拳打到他的脸上  去了。然而,在最后关头,我终于把自己控制住了,因为,你知道吗,本来  当侍者这件事我始终觉得就像是一场假面舞会似的,我甚至——我不知道,  你是否明白这点——隔了一会儿就觉得,我巴林凯现在不得不容忍一个肮脏  不堪的干酪商人这样侮辱我,这实在是一种残忍的乐趣。所以我只是静静地  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可是你要知道,那样居高临下地浮现  在鼻翼边的微笑,使这家伙气得脸色白里泛青,因为他也感觉到,我不知怎  么槁的总高他一头。然后我非常冷淡地走出房间,走出房间之前还特别含有  讽刺意味地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那家伙几乎把肺都气炸了。可是我的妻  子,这就是说,我现在的妻子,当时也在座,我和那家伙之间发生的一幕,  想必也深深地打动了她。她不知怎地感觉到——这是她后来向我承认的——  大概是从我跳起来的样子感觉到,我这一辈子大概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待  我。所以她跟着我走到过道里,对我说,她姐夫实在火气太大,请我不要见  怪,——好,让你知道一下全部真相吧,我亲爱的——她甚至试图塞张钞票  到我手里来平息全部纠纷。

“我拒绝接受这张钞票的样子,想必第二次打动了她,她估计我当侍者

这件事总有点蹊跷,不过这一来事情还没有完全了结,因为那几个星期里面  我已经攒了足够的钱,又可以返回家乡,用不着到领事馆去乞求帮助。我之  所以到那里去,只是为了打听点消息。这次偶然的机遇给我帮了忙,这种偶  然的机遇可是几十万次才会碰上一遭的:恰好领事守过外屋,而这领事不是  别人,就是埃莱梅·封·胡哈兹,天知道我和他在骑师俱乐部坐在一起有多  少次啊。好,他立刻和我拥抱,并且马上请我到他的俱乐部去。于是又是机  缘凑巧——可说是巧合一个接一个,我之所以把这一切告诉你,是为了让你  看到,要把我们这号人从落魄的境地搭救出来,得多少千载难逢的偶然机遇  凑巧碰在一起啊——碰巧我现在的妻子也在那个俱乐部里。埃莱梅向她介  绍,我是他朋友,名叫巴林凯男爵,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当然一眼就认  出了我,这时她给我小费这件事简直叫她难堪已极。可是我立刻就感觉到,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为人非常高贵、无比正派,因为她不动声色,仿佛  她一无所知,而是坦率、真诚地立刻表示好感。别的一切事情后来就很快办  成,跟我们这儿谈的关系不大。不过请你相信我,这么多偶然的机遇凑在一  起可不会每天都重复发生的。尽管我现在有钱,有妻子,——因为得到这个  妻子我每天早晚千百次地感谢天主——我可不愿意再一次经历我从前遭受过  的一切。”

我情不自禁地把我的手伸给巴林凯。  “我真诚地感谢你向我发出了警告。现在我更加清楚地知道,等待我的

将是什么。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看不见别的出路。你难道真的没什么工

作给我做?听说你们不是开了好几家大商行吗。”  巴林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深表同情地叹了口气。  “可怜的家伙,他们想必把你整得够呛——别害怕,我不盘问你,我自

己一眼就看出几分了。如果真的到了这个地步,那么规劝、拦阻全都已经无  济于事。当朋友的就只好挺身而出。一切都会办得妥妥帖帖,对此,用不着  再特别担保。只不过有一点,霍夫米勒,你明理晓事,总不会幻想,你在我  们那儿办事,我会让你一上来就地位显赫,步步高升。这样的事情在任何一  个正经的企业里都没有的。如果来了个人平白无故地就跳过别人的肩膀蹿上  去,只会使别人心生憎恨。你必须从最底层干起,说不定先得坐在账房里干  几个月愚蠢无聊的抄抄写写的活,然后才能把你派到海外的种植园去或者想  方设法变点花样出来。反正,我已经说过了,我会张罗这件事的。明天我妻  子和我就动身,在巴黎逛那么八到十天,然后我们就到勒阿弗尔和安特卫普  去几天,视察几家代理处。不过最多三星期我们就回来,一到鹿特丹我就写  信给你。别担心——我忘不了!你对巴林凯尽可放心。”

“我知道,”我说道,“我很感谢你。”  不过巴林凯大约从我这两句话后面听出了微微的失望(他自己可能经历

过类似的事情,因为只有自己亲身经受过这种事情的人,才会听出这种话里  的弦外之音)。

“或许??或许是你觉得这样太晚了一些?”

“不,”我迟疑地说道,“一旦我确切知道了安排,那当然不晚。不过??  不过,我当然觉得最好能够??”

巴林凯沉思了一会儿。“譬如今天,你有工夫吗???我这样说,是因

为我妻子今天还在维也纳。既然这商号是属于她的而不是属于我的,当然得  让她说句话最后拍板。”

“有工夫——不消说我是有空的,”我很快说道。我刚刚想起,上校今

天不愿意再看见我的脸。  “好啊!棒极了!那么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你干脆也乘这汽车一起走!

前面司机旁边还有座位。后座你当然没法坐,我已经邀请了我那傻头傻脑的

老朋友拉约斯男爵和他的太太。五点钟我们就到布里斯托饭店,我马上和我  太太谈,这样我们的难关就度过了。只要我为部队里的一个伙伴向她求什么  事,她还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我紧握他的手。我们走下楼梯。两名机械师已经脱去了蓝色工作服,汽

车已经准备出发。两分钟以后我们就乘坐汽车,轰轰隆隆地出城上了公路。

三十六

速度对于人的心灵和肉体都起一种使人陶醉、又使人麻醉的作用。汽车  刚驶离大道,喷着油烟开进空旷的田野,我立刻感到全身奇怪地放松下来。  司机开车很猛。路旁的树木、电线杆都像被巨斧砍倒,斜着往后面倒去。村  子里的房屋就像在一幅摇摆不定的图画里,东倒西歪,摇摇晃晃。一块块白  色的里程碑像从地下跳出来似的,旋即又缩了回去,简直叫人来不及看清上  面的数字。我从迎面袭来的风的猛劲感觉到,我们是以多么大胆的速度在迅  猛飞驰。不过,使我更加惊讶的却是我自己的生活似乎也在同时以飞奔的速  度流逝:在这短短几小时里我作出了多少决定啊!平时具有细微的千差万别  的各种感觉,总是在游移的愿望、朦胧的意图和最终的实施之间飘浮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