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们已经使我够恼火够心烦意乱  的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爱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凭她那几百万  家产会另外找到一个男子的。如果找不到也不是我的事。我把一切全都抛弃,  把我的军装也都剥下,这已经够了。管她能不能恢复健康,这歇斯底里的整  个一档子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大夫??

可是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大夫”这两个字,我所有的思想,像一台飞

速运转的机器接到了一个信号,突然间全部停顿下来。提到“大夫”这个字,  我脑子里立刻想起了康多尔。于是,我立刻对我自己说:他的事,这是他的  事!人家是付钱给他,让他把病人治好的。姑娘是他的病人,不是我的病人。  他惹出的全部乱子,都应该由他来收场。我最好马上就去找他,告诉他,我  退出这出戏不演了。

我看了一眼表。六点三刻,我乘的快车要到十点以后才开。所以时间很  充裕,我需要向他说明的事情也不多,我只是告诉他,我本人不干这事了。  可是他住在哪儿呢?他有没有跟我说过,还是说过我忘了?话说回来,作为  一个开业行医的医生,电话簿里准会有他的名字,那么赶快到对面电话亭去  翻翻电话簿!Be??Bi??Bu??Ca??Co??好,所有姓康多尔①的都在这  儿了,康多尔、安东,商人??康多尔医生、艾默里希,开业医生,第八区,

①    德国人的姓名一般是名在前,姓在后。在电话簿上是以姓为主,故姓在前,  名在后,便于查找。康多尔

的德文拼法为  Condor,艾默里希是他的名。

弗洛里阿尼胡同九十七号。整个这一页再也没有第二个医生了——那么这个  想必就是他。我跑出电话亭时还把地址重复记了两三遍——我身边没带铅  笔,我刚才极度匆忙,什么都忘了带了——我马上把地址告诉最近的一辆马  车的车夫。装着橡皮车轮的马车向前驰去,又迅速,又舒服。与此同时,我  已经想好了我的计划。一上来就说,话语务必简短扼要,口气务必斩钉截铁。  千万不要显得我似乎还摇摆不定。根本不让他产生这种估计,认为我大概是  因为开克斯怯尔伐一家而悄悄逃遁的,而是从一开头就把辞职一事当作既成  事实。所有这一切都已经筹划了好几个月,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得到荷兰的这  个出色的职位。倘若他尽管这样还东问西问,没完没了,我就拒绝回答,什  么也不多说!话说到底,他自己也没有把所有的事都说给我听啊。我老是照  顾别人这个那个,现在可不能继续这么办了。

马车停了。车夫没有弄错吗,抑或是我在忙乱之中把地址说错了?这个  康多尔难道真的注得这么寒伧?单单从开克斯法尔伐家里他挣的钱大概就数  目惊人,没有一个有地位的医生会住在这么一个窝棚里的。可是不对,他是  往在这里,门廊里挂着一个牌子:“艾默里希·康多尔大夫,二院四楼,门  诊时间两点至四点”。两点至四点,现在都快七点了。不管怎么着,他是非  见我不可的。我赶快把马车打发走,穿过院子,院子里铺着石块,参差不齐。  螺旋形楼梯寒伧已极,梯阶都踩得没了棱角,四壁斑驳,涂得乱七八糟,从  蹩脚的厨房和没有关严的厕所里,传来阵阵臭气。穿着肮脏睡衣的女人在走  廊里闲谈,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这个骑兵军官,而我在朦胧夜色中把刺马针  踩得铿锵直响,从她们身旁走过,显得有些尴尬。

终于上到四层楼,再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左右两边全是门,中间也有

一扇门。我刚想伸手到口袋里去摸根火柴出来点燃,看看哪扇门是我找的,  这时从左边的门里走出一个衣衫相当邋遢的使女,手提一个空罐,大概是去  打晚餐时饮用的啤酒。我打听康多尔大夫住在哪里。

“是的,他就住在这里。”她回答道,一口波希米亚方言。“不过他不

在家。他到迈特林去了,大概很快会回来。他跟太太说过,一定回来吃晚饭。  您来吧,等一会儿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她已经把我领进前屋去了。

“您宽宽衣吧,”——她指了指一个用便宜木料做的旧衣架,这大概是  这间狭小昏暗的前屋里椎一的家具了。然后她打开候诊室的房门。候诊室显  得气派一些:好歹有四五把软椅,团团围着一张桌子,左边的墙上摆满了书  籍。

“好,您就坐在那里吧,”她指了指一把倚子,有点居高临下的神气。  我立刻明白:康多尔开办的大概是个穷人诊疗所。有钱的病人不能这样接待。  怪人一个,一个怪人,我心里又一次暗自思忖。只要他愿意,他单单在开克  斯法尔伐一个人身上就能发财致富。

好吧,我等。就像通常人们在医生的候诊室里烦躁地等待那样,我一个  劲地翻阅那几本抓得破破烂烂、早已弄不清年月的杂志,并不想好好阅读,  而只是想假装忙活一气来压压内心的不安。我不时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再  抬头看钟。这台钟放在屋子的角落里,钟摆似乎要打瞌睡似的慢悠悠地滴答  滴答摆动:七点十二分,七点十四分,七点十五分,七点十六分,我像被催  眠似地怔怔地直瞪着通向诊疗室的门把。最后——七点二十分——我再也坐  不住了。我已经把两张软椅坐热了,于是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楼下院子里

有一个跛足老人——显然是个脚夫——正在给他的手推车的轮子上油,在灯  火通明的厨房窗户后面有个女人在熨衣服,另一个女人,我想,是在一只盆  里给她的小该子洗澡。不知什么地方,我无法确定是在哪一层楼,大概是在  我头顶上那一层或者在我脚底下那一层,有人在练音阶,老是那几句,老是  那几句。我又往钟上看了一眼:七点二十五分,七点三十分。他究竟为什么  不回来?我已经不能再等了,我也不愿意再等下去了!我感到,这样一味傻  等会使我六神无主,举止拘谨。

终于隔壁有扇门砰地一下关上,我松了口气。我立刻摆好姿势。我反复  对自己说:现在态度要稳住,不能在他面前松劲。要用非常随便的口气对他  说,我只是顺便路过,来向他辞行,捎带请他改天到乡下开克斯法尔伐家去  一趟。倘若他们有些怀疑,请他向他们解释一下,说我得到荷兰去,已经辞  去军职。我的老天爷,真他妈的见鬼,他为什么还让我一个劲地等啊!我清  清楚楚听见,隔壁有人挪动了一把骑子。那个呆头呆脑的笨蛋使女,莫非她  根本就没有给我通报?

我已经想走出去,提醒使女给我通报。可是猛然间我停住了。因为在隔  壁走动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康多尔。我熟悉他的脚步。自从那天夜里我陪他  走了一程,我就知道,他腿短、气急、穿着那双嘎吱嘎吱直响的皮鞋,走起  路来脚步沉重,步履蹒跚;然而隔壁的这个脚步声,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老是走过来,又退回去,犹犹豫豫,迟迟疑疑,是拖着脚步在走路。我不知  道我究竟为什么这样激动,这样心神不定地侧耳倾听这陌生的脚步声。不过  我觉得,隔壁屋里那另外一个也同样忐忑不安,同样心慌意乱地在倾听这边  的动静。突然我听见门上有一阵轻微的响动,仿佛有人在那儿摁门把,或者  摆弄门把。果然,门把动起来了。在幽微的光影里,可以看见这薄薄的一条  黄铜在移动,房门打开了一条狭窄的黑缝。我对自己说,也许只是穿堂风,  也许只是风,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这样偷偷摸摸开门的,充其量是夜里穿  户凿壁的小偷。可是不对,门缝越来越宽了。一定有只手在里面非常小心地  推门,现在,即使在黑暗之中我也看出了一个人影。我像中了邪似的直瞪着  那里。这时,门缝后面有个女人的声音迟疑不决地问道:

“有??有人在这儿吗?”

我的嗓子眼堵住了,答不上来。我立刻明白了:在所有的人当中,这样  说话,这样发问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盲人。只有瞎子走起路来迟迟疑疑,  这样轻轻地拖着脚步,只有瞎子说起话来才有这种毫无把握的口气。在同一  个瞬间,我脑子里像闪电似的忽然想起:开克斯法尔伐不是提到过吗,康多  尔娶了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为妻?这个女人站在门缝后面发问,可又看不见  我,她想必就是他太太,只有她才可能是他太太。我竭尽目力往那里看,想  从一片阴影之中抓住她的身影,最后终于分辨出来,她是个身材瘦削的女人,  穿了一件宽大的睡衣,灰色的头发有些蓬乱。啊,天主,这么一个毫无魅力、  相貌难看的女人竟是他的妻子!被这么一双完全死去的瞳孔牢牢盯住,并且  知道,我其实并没有被她看见,这种感觉真是可怕;同时,我从她现在把头  探向前面侧耳倾听的样子感觉到,她正努力用她所有的感官来抓住那个陌生  人,他此刻正呆在这间她把握不住的房间里。她这样一使劲,把她那张嘴唇  肥厚的大嘴歪扭得更加难看了。

我默不作声地呆了一会儿。然后我站起来,弯腰鞠躬,——是的,我鞠  了一躬,虽然向一个瞎子鞠躬是毫无意义的——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在这儿等大夫先生。”  她此刻把房门完全打开。她的左手还紧紧地握着门把,仿佛在这间黑屋

子里寻找一个支撑。然后她摸索着往前走,两道眉毛在一双光线熄灭的眼睛  上面绷得更紧了,她用另一副嗓子、非常生硬的嗓子对我嚷道:

“现在不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