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完全是不可能的。”

他像一头野兽挨了最后的致命一击,倒在地上,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他

那因为激动沾了些白沫的嘴唇吃力地动了一下,可是我不给他说话的时间。  “这是不可能的,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咱们别再往下谈了??请您  自己考虑一下??我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一名小小的少尉,全靠薪俸和每  月数额极小的津贴生活??凭这样有限的收入是没法成家的,靠这点钱没法

生活,没法供两个人生活??”

他想打断我的话。  “是的,我已经知道,您想说什么,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您认为,

钱不成问题,这方面已经安排好了。我也知道,您是个富翁,而且??我可

以得到您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正因为您是百万豪富,而我不名一文,是  个无名小卒??恰好是这点使得一切都不可能了??每个人都会认为,我这  样做只是为了钱,我把我自己??请您相信我吧,就是艾迪特也会一辈子摆  脱不了心里的怀疑,怀疑我只是为了钱才娶她,尽管??尽管有些特殊的情  况??请您相信我,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这事是不可能的,尽管我真心  诚意地、诚诚恳恳地敬重令媛而且??而且??而且也喜欢她??不过这点  您总该明白吧。”

老人一动不动。起先我以为,他根本没有理解我说的话。可是渐渐地他  那无力的身躯动了起来。他费力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一片虚空。  然后他用双手抓住桌沿。我发现,他想把他沉重的身体撑起来,他想站起来,  可是没有马上办到。他又试了两三次,还是气力不支。最后他终于慢慢地撑  了起来,因为使劲,身体还是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在黑暗中犹如一个黑影,  两个瞳孔呆滞不动,活像两块黑色的玻璃。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口气完  全陌生,漠不关心的神气叫人听了毛骨悚然。就仿佛他自己的、人的声音已  经死去:

“那么??那么一切都完了。”  这种口气听起来可怕,这种彻底自暴自弃的神气看上去真可怕。他的目

光还一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空虚,也不低头瞧瞧,就用手沿着桌面摸索  他的眼镜。可是他并不把眼镜戴在他那像石头一样呆滞的眼睛前面——何必  还看?何必还活?——而是笨手笨脚地把它塞进口袋里,他那发青的手指(康  多尔就是从这些指头看到了死亡的征兆)又一次在桌上摸来摸去,直到最后  在桌子边上也摸到了那顶揉得皱巴巴的黑呢帽。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去,也不  看我一眼,嘴里喃喃地说了句:

“对不起,打扰您了。”  他把帽子歪扣在头上。两只脚也不怎么呢他使唤,蹒蹒跚跚,摇摇摆摆,

毫无力气。他像一个梦游的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走向房门口。接着,他仿  佛蓦地想起了什么,摘下帽子,鞠了个躬,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打扰您了。”  他在我面前弯腰鞠躬。这个被命运击垮了的老人,恰好是在他心绪慌乱

之际作出的这一礼貌的姿态把我彻底打倒了。我突然又感到那股温暖的泉  水,那股炽热的汹涌的洪流在我心头渐渐升起,使我眼睛热辣辣的,同时我  又感到我的心软了,浑身软弱无力;我觉得我又一次被同情心所压倒。我总  不能就这样放他走,这个老人是来把他的孩子,他在这世界上惟一的命根子  献给我的,我不能让他走向绝望,走向死亡。我总不能把生命从他身上夺走。  我必须再说几句,说些使人安慰、使人平静、使人宽心的话才是。于是我急  急忙忙地快步追了过去。

“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请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您千万不能这样走

掉,未了对她说??此刻这对她将是十分可怕的??而且也完全不是这么回  事。”

我越说越激动,因为我感到,老人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他仿佛因为绝望

化为一座盐柱①,呆呆地站着,宛如阴影中的一个影子,一个活死人。我越来  越强烈地感到需要安慰他。

“的确不是这么回事,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向您发誓??对我来

说,最可怕的莫过于伤害令媛??伤害艾迪特??或者??或者使她心里产  生这种感觉,仿佛我并不是真心诚意地喜欢她??谁也不可能比我对她怀有  更加亲切的感情,我向您发誓,谁也不可能比我更喜欢她??说我对她漠不  关心??这的确只是她的胡思乱想??相反??相反??我原来只是这样认  为,如果我现在??如果我今天把话说出来,那是毫无意思的??目前只有  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她要爱护自己??她的确得把病治好!”

“那么等到??等到她病治好了以后呢???”

他蓦然间转过脸来朝向我。他的两个瞳孔,刚才还僵滞呆木,死气沉沉,  这时在黑暗中闪出熠熠磷光。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要是我现在许下什么诺言,那我就承  担了一种义务。不过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她所期望的一切,其实不都是  一片虚妄吗?她反正是绝不会马上就痊愈的,很可能拖上几年,好几年;康  多尔说过了,别想得太远,只要现在安慰安慰她,让她平静下来就行了!为  什么不让她抱点希望,为什么不让她高兴高兴,至少让她高兴一个短时间?  于是我说道:

①    典出《旧约·创世纪》第十儿章,耶和华毁灭两座罪孽深重的城市所多玛、蛾摩拉,瞩咐罗得一家逃出

该城时,不得回顾。“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是的,如果她的病治好了,那自然??那我就会??就会亲自到府上  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浑身上下哆嗦了一阵,似乎有一股内在的力量不  知不觉地把他推到我面前来。

“我可以??我可以把这话告诉她吗?”  我又感觉到了危险。可是我已经没有力量来抵御他的这道苦苦哀求的目

光。于是我口气坚决地回答道。  “好吧,您把这话告诉她好了。”说着把手伸给他。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眼眶里充满了泪水,眼泪汪汪地直盯着我。拉撒路

昏昏沉沉地从坟墓里爬出来①,重见天空和神圣的天光,他的眼睛当时大概就  是这样的吧。我感到他的手在我手里哆嗦不已,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然后他  的头开始低垂下去,越垂越低。我马上想起他过去如何低下头来吻我手的情  景。我急忙把手抽回来,又说了一遍:

“好,您把这话告诉她吧,请您把这话告诉她吧:叫她放心好了。首要  一点是:恢复健康,尽快恢复健康,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我们大家!”

“是的,”他喜极欲狂,重复了一遍,“恢复健康,尽快恢复健康。她  现在马上就会动身了,啊,我有绝对把握。她马上就会动身出门,恢复健康,  通过您而恢复健康,为了您而恢复健康??从一开头我就知道,是天主派您  到我这儿来的??不,不,我不能感谢您??应该由天主来给您酬报??我  这就告辞了??不,您呆着吧,您别费神了,我这就走了。”

他脚步轻盈、富有弹性地向门口走去,完全是另外一种步伐,我从来没

有看见他这样走路,黑衣服的下摆走路时迎风飘舞。房门在他身后清脆地、  简直可说欢快地砰地一声关上。我独自一人呆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微微有些  惊愕惶惑,每当一个人采取了什么决定性的举动而事先心里并没有作出决定  时,总是这样。可是我出于同情心因而意志薄弱,许下诺言,直到一小时以  后我才意识到我要对此负多大的责任。一小时后我的勤务兵怯生生地敲我的  房门,给我带来一封信,浅蓝的信纸,信纸的尺寸是我所十分熟悉的:

“我们后天启程。我已经答应我爸爸了。请您原谅我这几天的恶劣情绪,

不过我惟恐成为您的负担,这种恐惧弄得我心烦意乱。现在我知道,我为什  么必须恢复健康,为谁必须恢复健康。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请您明天尽量  来得早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地期待着您的到来。永远是您的  艾。”

“永远”——一看到这两个字我猛地感到一阵寒噤,这两个字不可挽回

地把一个人捆注了,直到地老天荒。可是现在已经后退无路。我的同情又一  次比我的意志更强。我把我自己交出去了。我再也不属于我自己了。

①    典出《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那稣使死了四天的拉撒路复活,走出坟墓。

四十六

振作起来!我对我自己说。这是他们能够从你这里榨取的最后一点东西,  这仅仅是一半的诺言,而且是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实现的。你还得耐心地容忍  这荒唐的爱情一两天,然后他们就动身出发,于是你又把你自己赢回来了。  可是等到下午越来越逼近,我浑身麻麻辣辣的,越来越不自在,我得心里装  着一个谎言去经受她那充满信赖的温柔的目光,这个念头越来越折磨我。我  努力装出轻松的神气和伙伴们闲聊,可是没有用处,我十分清楚地感觉到我  脑袋里面有东西在嘀嗒嘀嗒地响个不停,神经在一闪一闪地冒火,喉咙里突  然干得不行,就仿佛里面有一团压下去的人在冒烟在燃烧。我完全本能地要  了一杯甜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无济于事,嗓于还是发于,叫人噎得难受。  于是我又要了第二杯甜酒,一直等我要第三杯的时候,我才发现无意识的动  机:我是想喝酒壮胆,为的是到了城外不至于一时胆怯或者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