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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从此以后,你的笑容在每一个月色清朗的夜里都会重新出现,你的悲哀也会随着逐渐加深的暮色侵蚀进我的心里。所有过去的岁月竟然象是一张蚀刻的铜版,把每一划的刻痕都记录下来了,有深有浅,有满盈也有空白,然后,在每次回顾的时候,它都可以给你复印出一张完全一样的画面出来。

    那么,果真能够如此的话,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



    那么,如果世事都能这样看过去的话,我实在也不必对我所有的那些"挫折"与"失败"耿耿于怀了吧。

    我实在也不必那样手忙脚乱地,一定强要把眼前的美景留到我的画布上来了吧。

    我原来可以从从容容地度过一个美丽的下午的啊!

    可是,当我站在那个高高的长满了芒草的山坡上时,当我俯瞰着近处郁绿的淡水和关渡,远处闪着金光的台湾海峡时,河水与海水在下午的阳光中变得那样亮,观音山变得那样暗。在那个时候,每一根线条,每一种颜色都让我心动,我实在没有办法抗拒那一种诱惑,那一种"一定要把它画下来"的渴望啊!

    于是,我就开始手忙脚乱地画起来了。天已近傍晚,山风好大,猎猎地直吹过来,我的画布几乎无法固定。而且,那些就在我眼前的、那样眩人的光与影也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所有的颜色虽然都让我心动,但是,没有一种肯出现到我的笔下来,我的每一笔、每一种努力都好像是一种失败。

    是的,在夕阳终于黯淡了以后,在所有的景象都失去了那层诱人的光泽以后,在我的眼前,也只剩下两张都没能来得及画完的画而已,两张都显得很粗糙,和我心里所希望的那种画面完全不一样。

    我颓然地坐在芒草丛中,有一种悲伤和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浪费了怎样难得的一个下午!原来,原来画了二十多年的我,也不过是一个有限的人而已;原来,这世间有多少无限是我所永远无法得到,也永远无法把握住的啊!

    所以,在回去的路途上,才会那样狠狠地哭了一场,在疾驰的车中,在暮色四合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在方向盘后泪落如雨。

    那是怎样炽烈的心,怎样滚烫的泪啊!



    而今夜,孩子都睡熟了以后,在我的画室里,在灯下,我重新拿出那两张画来观看,忽然之间,我的心里有些什么开始苏醒起来了。

    是啊!我怎么一直没有发觉呢?我怎么一直不能看清楚呢?

    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

    我一直没能知道,世间所有的事物在最初时原来都并没有分别,造成它们以后的分别的,只是我们自己不同的命运而已。

    是的,有限与无限的分别,应该就只是由我们自己的命运所造成的而已。就是说,一切我所能得到的,我所能拥有的,在我得到和拥有的那一刹那里,都终于只能成为一种有限的幸福与快乐而已。

    而那些,那一切我所不能得到的,不能拥有的,却反而因此能永远在我的眼前,展露着一种眩人的、无法企及的美丽。在我整整的一生里,不断地引诱着我,引诱着我去追求,去探索,去走上那一条永远无法到达也无法终止的长长的路。



    是不是这样呢?生命是不是就只是一种不断反复而已呢?

    有谁能告诉我?

    有谁?有谁能为我拭去那反复流下的泪水?为我消除那反复出现的悲伤?

    为什么我昨天错了,今天又会再错?为什么我一定要一次一次地自己去试、自己去问、自己去碰,然后才能逐渐而缓慢地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去生活?

    我多希望,有人能微笑地前来,并且温柔地为我早早解开这有限与无限之间的谜题。

    我多希望,有人能陪我走上那长满了芒草的山坡,教我学习一种安静的捕捉,捕捉那些不断地变化着的水光与山色,那些不断地变化着的云彩与生命。

    我多希望啊!有人能与我共度,那样一个美丽的春日的下午。

    可是,我又有一点害怕,害怕那原本是无限的美丽,如果真有一天能让我得到,是不是,也会等于,等于一种永远的失去?

花  事



    多少年来,一直是一个画画的人。年轻时学油画,现在在教油画,我的天地极为狭窄,所有的只不过是一些绘画方面的专业知识而已。

    但是,在工作之余,读诗、写诗一直能给我一种很大的快乐。还记得,我买的第一本现代诗集是余光中先生的"蓝色的羽毛"。那是我初中二年级的夏天,南部的堂哥来台北时,带我在重庆南路的书摊上买的。堂哥那时是海军官校的年轻军官,制服好漂亮!他带我逛街,逛植物园,那天天气很好,植物园的荷花刚长出新的叶子来,我手上拿着诗集,心里有一种很难描述的快乐,觉得很平安很满足。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植物园的荷池,站在满池亭亭的莲叶旁,空气中充塞着一种模糊而又熟悉的清香,幼年时和父亲同游玄武湖的记忆在霎时都重现在眼前,阳光在霎时也变得柔和起来。我好像进入了一个不大一样的世界,在那里,时光滞留不前,我心中充满了一种恍惚的乡愁。

    对我来说,读诗和写诗也和荷花荷叶一样,每次都能把我领进那一个不大一样的世界里面去,在那里,心中没有任何的负担。我只是喜欢反复温习那一种恍惚的甜蜜和忧伤。

    在平日,画画与教画是我的工作,是我与这人间接触的工具。所以我不断地想要求进步,想要求更好与更深的表现,想要得到别人的了解,想要成为这社会的一部分,想要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些证据,我确实是想做到这些的。虽然,以我的能力,我也许一辈子都做不到,但是,我确实是尽我的力在做了,而且,朋友们对我的种种要求和鞭策我都很认真的接受,也都很感激。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们啊!我实在没有办法把我的诗也变成一种工作的成绩,我实在做不到,也实在舍不得,舍不得放弃掉这最后一点点单纯的快乐和安慰。

    我只是喜欢在忙碌与紧迫的一天之后,在认真地扮演了种种角色之后,可以终于在灯下,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拂拭掉心上所有的尘埃,与另一个自己静静地相对。

    这是我最后的一个角落了。我亲爱的朋友们啊!我是不是可以继续保有着这一个并不常出现的角落?继续保有着这一个狭小而孤独的世界呢?

    是不是,可以继续这样下去呢?

茉莉

    院墙边那一棵老茉莉今年疯了,一个五月下来,整整开了上千朵的花!

    茉莉是依墙攀缘而上的,在红砖墙上原来留了一些装饰用的空格,几年下来,它的枝叶就在这些空格里穿来穿去,竟然爬满了一墙。叶子又肥又绿,衬着那些三朵五朵长在一起的小小花苞,真像夜空里满天的繁星,好看极了。

    在起初,看到那样多那样密的花苞时,我还迟迟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每一朵都真的会开,不敢相信会真有那样的时刻。

    可是,过了几天,它们真的陆续地开起来了,而且越开越多。每天,只要一到落日时分,小朵小朵的蓓蕾就会慢慢绽放,圆圆柔柔的,伴随着那种沁人心脾的芳香。整个晚上,我就站在墙边,站在花下,一朵一朵地数着,数到眼睛都花了的时候,也不过只是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而已。可是,那些还没来得及数到的,那些怎样也算不清楚、怎样也点不完全的花朵,还在枝叶茂密的地方盛开着,清香而又洁白。

    那几个初夏的夜晚,只要一站在花前,看着满树的茉莉,我就会变得颠颠倒倒的,好像整个人也跟着这一树的花朵疯了起来。

    那一阵子,跟朋友写信,总忍不住要提一下这件事,怕朋友不相信,还在信里来上几朵香香的茉莉寄去,还是觉得不够,又想要替它照几张相片。

    那天晚上,丈夫在他的灯下看书,不理睬我,我就在窗外一直央求他。被我缠不过了,他只好拿了相机出来,一面又气又笑地问我:

    "你照这些花到底要干什么?"

    "做一个证明啊!"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他:"证明我真有一棵茉莉,证明它真的开了那么多朵花啊!"

    "这样一张相片又能证明什么呢?花的香气和它的漂亮都是照不出来的。其实,相信你的朋友,用不着证明也会相信你,而那些不相信你的人,无论给他们什么证明也是没有用的啊!"

    丈夫一面数落着我,一面还是给我在花前好好地照了几张,在他又回到他的灯下之后,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墙边,站了好久,想着他说的话。

    是啊!这样一张相片又能证明什么呢?相信我的朋友,用不着任何的证明就会相信我。他们愿意相信我的每一句话,愿意相信我在这初夏的夜晚,在这棵芬芳的花树前种种的欢喜与赞叹。并且也乐意与我分享这所有的经验。

    而那些不肯也不愿相信我的人,尽管我怎样努力,恐怕也不会得到他们的信任的。

    这世间有那么多不同种类的人,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来相信我呢?而且,这世间有多少美丽的时刻是无法留下证据也无法留下痕迹来的啊!我又凭什么一定要别人来相信我呢?

    相信了我以后,又能怎么样呢?

卢森堡的黄花

    一直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

    那年春天,我们在卢森堡小国里度了蜜月,那个国家小得不得了,我们的老爷车开得再慢,也在一个星期里面把整个卢森堡绕了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