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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两人头并着头,似乎很亲热的样子。只是男孩原本白皙的脸上溅了一片血渍,而她,她俯卧在男孩的身边。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红杉子上湿黑作一片。她紧紧抠抓着柏油路面的手上,清清净净的没有任何脏痕。上午临出门时去光水洗过的指甲,白森森的没有一丝血色。

    他摇晃了一下头,让自己醒回现实来。他笃定地望了望他再望望殡仪馆的化妆师,重复了一句:

    "她年轻,应该这样打扮,她喜欢。"



    碗是高级的磁饭碗,棕红色,碗沿一圈描金五福寿字,大方中透显著雅秀。最好看的是碗面的几行小字:

    郭振国先生七秩华诞

    中华民国七十一年农历六月初三

    儿女孙辈敬贺

    是寿碗哩!

    以郭家的身份地位,给郭老祝寿的客人极多。郭家也做得体面,不但席开八桌,每位贺客还得到装有两只寿碗的谢礼盒一个。郭家儿孙的孝行,给了贺客们深深的感动与印象。

    那日,寿筵散尽,郭老仗着喜气向掌家的媳妇说:

    "给我点钱,我要去台南看小五.她生头胎呢!"

    媳妇不多答理,塞给他两百元。

    不能说媳叫不孝。做寿碗就花了好几万。何况还开了八桌席,但郭老实在恼火这从来都是一百两百打发他的媳妇!儿子,是个惊某鬼,郭老明白由他身上榨不出半点银来!自己当初夸下海口要给外孙金锁片的,而现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买不到一条链!郭老青白着面孔,终于回自己房去。房中,媳妇竟将未送完的寿碗一大箱一大籍地叠放在他的床头。郭老真生气了,望着更形窄小的房间兀自发着呆!

    一周过去,郭老带着金锁片去台南看外孙了。

    没有人注意,曾经,在市中某一个菜市场的一隅,有几天突然多了一个老人,顶着夏日的骄阳。他与别的小贩一般,唤着叫,用他七十岁的沙哑嗓子唤叫:

    "好碗,两只五十元!"

    "好碗,两只五十元!"

口  信

    小路那头响起一声震耳的撞击,是一部被夜色欺侮了的机车,远远望去,翻覆了的机车车轮犹自转动着,而黄色的方向灯也仍挣扎地闪亮,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他,一名过客,奔向距离机车十几步远的倒地骑者。清明的月光下,一张中年的面额正搅拌着惊俱与痛楚的血。他轻握伤者的手,夜色将血水吸吮,浓浓地湮漫在黄土路面上。

    "如果我遭遇不测……"伤者开口说话:

    "请,请把我袋里的信封送到镇上。育英路,八号,找林玉妃,告诉她我爱她。"

    镇上,育英路,八号,林玉妃,他记好。

    "我皮夹里有身分证……"伤者又说。

    "请通知我家里,请我太太代我孝顺父母,照顾孩子,拜托,请你一定……"

    他愣住,而伤者身体一颤,手由他掌中滑落。

    现在,他独自行在镇上,找到了育英路八号。他将信封交给了年轻姣美的林玉妃,再循着那身分证登记的住址找到了吴家——伤者吴东放的家,一屋室惶睁着大眼的孩子、两个苍黄憔悴的老者和一个蓬发凄脸的妇人。他觉得鼻酸,匆匆交代,匆匆离去。

    他又走在秋夜里虫鸣、星灿、好风吹的惬意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人知晓他将吴东放谢他的一放金戒放入信封,交给林玉妃,并且告诉她吴东放弥留时还说爱她。而,却将信封中的一本邮局存折、一方圆章取出交给了吴妻,请她:"代吴东放孝顺父母,照顾孩子。"

    他忘不了林玉妃悲伤的亲吻金戒的表情,也忘不了吴妻拥搂着存折和孩子们的惨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唉!总不枉吴东放临终交他这个朋友。

打电话

    第二节课下课了,许多人都抢着到学校门口唯一的公用电话前排队,打电话回家请妈妈送忘记带的簿本、忘记带的毛笔、忘记带的牛奶钱……

    一年级的教室就在电话旁。小小个子的一年级新生黄子云常望着打电话的队伍发呆,他多么羡慕别人打电话,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能够踏上那只矮木箱,那只学校给置放,方便低年级学生打电话的矮木箱……

    这天,黄子云下定了决心,他要打电话给妈妈。他兴奋地挤在队伍里。队伍长长,后面的人焦急地捏着铜板,焦急地盯着说电话人的唇,生怕上课钟会早早的响。而,上课钟终于响起,前边的人放弃了打电话,黄子云便一步抢先,踏上木箱,左顾右盼发现没人注意他。于是抖颤着手,拨了电话。

    "妈妈,是我,我是云云……"

    徘徊着等待的队伍几乎完全散去,黄子云面带笑容,甜甜地面对与红色的电话方箱。

    "妈妈,我上一节数学又考了一百分,老师送我一颗星,全班只有四个人考一百分哩……"

    "上课了,赶快回教室!"一个高年级的学生由他身旁走过,大声催促着他。

    黄子云对高年级生笑了笑,继续对着话筒:

    "妈妈!我要去上课了。妈妈!早上我很乖。我每天自己穿制服、自己冲牛奶、自己烤面包,还帮爸爸忙。中午我去楼下张伯伯的小店吃米粉汤,还切油豆腐,有的时候买一个肉棕……"

    不知怎么的,黄子云清了下鼻子,再说话时声嗓变了腔:

    "妈妈!我,我想你,好想好想你。我不要上学,我要跟你在一起。妈妈!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你在哪里?妈妈……"

    黄子云伸手拭泪,挂了电话。话筒挂上的一刹那,有女子的语音自话筒中传来:

    "下面音响十点十一分十秒……"

    黄子云离开电话,让清清的鼻涕水凝在小小的手背上。

恢恢

    他,算得是个俊俏的小伙子!黑皮夹克配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颈间飘逸地挂着白围巾,长而微卷的发,衬着一张年轻又稍带傲气的脸。呃,他算香蜡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这时,他正走在一条小巷中。天已黑,巷子静悄悄的,水银街灯懒巴嫩巴地闪出清光。远远的路那头,一个守望相助的亭子虎咧咧地怒烧着盏红灯;亭旁,两个女孩迎面向他走来,都低着头,穿着打扮就是那种普通公司上班的小姐模样。他朝她俩望望,正打算擦身过去。

    正打算擦身过去,突然,一声女子的尖叫,吓得整条窄巷颤抖起来。女于中的一人紧紧拉抓住他的衣襟,而另一名女子则一边飞身向守望相助的红灯奔去,一边以更狂烈的锐音吼着;

    "强盗!强盗!抢钱啦——"

    他还来不及会细听、细看、细思量,就已本能地回身要跑,女子死扯住他,同时也死叫嚷着!

    满巷子都是脚步声:他的,两个女子的,巷内住户的,以及,那紧握警棒惶张着厉眼的守望员的!

    他骇慌极了,使力狂狂地挣扎,一时,扯他衣襟的女子被拖倒在地了。女子浅色的衣裳沾染了暗色的尘泥,白净的脸腮处也擦破了皮。

    不能心慌!他感觉到身前体后都被人墙围堵住时,不断地警告着自己。

    "我没有抢什么,她们血口喷人!"

    "他抢我项链,抢我皮包,他抢了!"

    莫名其妙……他真怀疑自己遇到鬼了!

    "你没抢你跑什么?"

    "你真没抢,她们栽你干吗?"

    "我在守望亭里亲眼看见你和她拉拉扯扯的,还赖!"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的声音,象炮弹一样,大大小小地炸在他耳边!他慌惧地辩着,辩着,辩着!

    那女子一拉领口,露出颈顶上悬挂着的金项链。粗厚的链子吊着一个粗厚的S金字,很少见到这样的设计,他呆楞了!

    他呆楞了!那S金字他倒是认识的!是半年前吧!是的,是半年前!

    "他先拉我的项链没拉到,又动手抢我的皮包!"

    半年前,他在一个暗巷里,另一条暗巷里……

    "皮包里的钱是我要给我妈看病标的会!"

    他曾伸手,呃,得到过一个皮包,皮包里一大包钞票……

    "这种人应该痛打他一顿再交给官办!"

    他也曾伸手去探那皮包女主人的颈项,见到过一个很特殊的粗厚S金字……

    "打他!打他!"

    S,送给小秀多好,她一定会乐坏!可惜!可惜竟来不及,没能拿到!但,他深深地记下了这金S……

    "打他,打他!"

    他在混乱中不觉得痛,只觉得自己双手被缚,只见得一双一双暴戾凶狠的眼睛群中,有一双仿佛含笑的,与众不同的眼睛。

    他知道,他会永远记得这双含笑的眼睛,以及那金S在水银街灯下闪出的了悟与复仇的光!

爷  爷

    爷爷站在公园门口吹肥皂泡。塑胶小管上连着一环细丝,在装肥皂水的小瓶中沾一下,往天空一吹扬,小小圆圆的肥皂泡便滚动着微彩的丝光,飘飘飞飞远去了,煞是好看!

    "一瓶十五元!"

    爷爷一边吹泡泡。一边举着小瓶低声吆喝着。

    "一瓶十五元!"

    爷爷在公园门口卖泡泡水有两三年了。一站一整天,中午就近在小摊上吃一碗带汤的素面,待黄昏时分就摇摆着龙钟的身子回那小木屋去。今天,小木屋中有些不同,一张捡拾来的破饭桌上,小心齐整地排放着毛笔和砚台,是向隔邻张家小弟借来的。爷爷在一张报纸上练写着,一遍一遍又一遍。爷爷年轻时读过几天汉学堂,写字的记忆还有一些,只是为了慎重而选择用毛笔,可真有点要他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