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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陈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挥去。李沅芷一击不中,

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柳枝,斜刺抢上另一个

石墩,使招“玉带围腰”,长剑绕身挥动,连绵不尽,正是柔云剑

术的精要,跟着和身纵前,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去

不可。陈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转身,

头下脚上,柳枝当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上撩,哪知柳枝顺着剑

身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登时吃了一记,虽不甚痛,却热辣

辣的十分难受,不暇思索,低头又窜上左边石墩,待得站定,见

陈家洛也已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

李沅芷大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把芙蓉金针,

连挥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

无处可避,双腿外挺,身子临空平卧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

石墩之顶,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嗤嗤声响落入湖中。他左

掌一使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湖水,李沅芷三招

没将他逼离石墩,知道自己决非敌手,叫道:“后会有期,再见

吧!”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

陈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语声甫毕,人已跃起,柳枝

向她脸上拂来。李沅芷吃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想削

断他的柳枝。哪知这柳枝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裹住剑身,只

感到一股大力要将她长剑夺去,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

捺来,李沅芷又惊又羞,右手只得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他左

掌相抵,借着他一捺之劲,跳上右边石墩。她长剑飞上天空,落

下来时,陈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骂:“还亏你是总舵主呢,

使这般下流招数!”陈家洛一怔,说道:“胡说八道,哪里下流?”

李沅芷一想,对方又不知自己是女子,使这一招出于无

心,当下不打话,一提气便纵向小瀛洲亭子。陈家洛见她身子

一动,已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随着纵去。李沅芷跳到时,已见

陈家洛站在身前,双手托住长剑,脸色温和,把剑递了过来。李

沅芷鼓起了腮帮,接过了还剑入鞘,掉头便走。

其时天已微明,陈家洛将襟上红花取下,放入袋中,缓步

走向城东候潮门。到城边时,城门已开,守门的清兵向陈家洛

凝视一下,突然双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来他是红花会中

人。陈家洛点点头,出了城门。那清兵道:“总舵主出城,可要

一匹坐骑?”陈家洛道:“好吧!”那清兵欢天喜地的去了,不一

刻牵了一匹马来,后面跟着两名小官,齐向陈家洛弯腰致敬。

他们得有机会向总舵主效劳,都感甚是荣幸。

陈家洛上马奔驰,八十多里快马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巳

牌时分已到达海宁城的西门安戍门。他离家十年,此番重来,

见景色依旧,自己幼时在上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青草沙

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抚弄。他怕撞见熟人,掉过马头向北郊

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农家歇了,吃过中饭,放头便睡。折腾了

一夜,此时睡得十分香甜。

那农家夫妇见他是公子打扮,说的又是本乡土话,招呼得

甚是殷勤,傍晚杀只鸡款待。陈家洛问起近年情形,那农人说:

“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宁全县三年钱粮,那都是瞧着陈阁老的

面子。”陈家洛心想父亲逝世多年,实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对他

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宠。吃过晚饭,拿三两银子谢了农家,纵马

入城。

先到南门,坐在海塘上望海,回忆儿时母亲多次携了他的

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见尽

是无垠黄沙,此刻重见海波,心胸爽朗,披襟当风,望着大海。

儿时旧事,一一涌上心来。眼见天色渐黑,海中白色泡沫都变

成模糊一片,将马匹系上海塘柳树,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

陈家洛到得家门,忽然一呆,他祖居本名“隅园”,这时原

匾已除,换上了一个新匾,写着“安澜园”三字,笔致圆柔,认得

是乾隆御笔亲题。旧居之旁,又盖着一大片新屋,亭台楼阁,不

计其数。心中一怔,跳进围墙。

一进去便见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块大石碑。走进亭去,月

光照在碑上,见碑文俱新,刻着六首五言律诗,题目是“御制驻

陈氏安澜园即事杂咏”,碑文字迹也是乾隆所书,心想:“原来

皇帝到我家来过了。”月光上读碑上御诗:

“名园陈氏业,题额曰安澜。至止缘观海,居停暂解鞍;金

堤筑筹固,沙渚涨希宽。总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

心想:“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来游山玩水,也就罢了,

说甚么‘总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又读下去:

“两世凤池边,高楼睿藻悬。渥恩赉耆硕,适性惬林泉。是

日亭台景,秋游角徵弦;观澜还返驾,供帐漫求妍。”

他知第二句是指楼中所悬雍正皇帝御书“林泉耆硕”匾

额。见下面四首诗都是称赏园中风物,对陈家功名勋业颇有美

言。诗虽不佳,但对自己家里很是客气,自也不免高兴。

由西折入长廊,经“沧波浴景之轩”而至环碧堂,见堂中悬

了一块新匾,写着“爱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书,寻思:“‘爱

日’二字是指儿子孝父母,出于‘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

其舜乎?不可得而久者,事亲之谓也。孝子爱日。’那是感叹奉

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长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便好一天,因此

对每一日都感眷恋。这两个字由我来写,才合道理,怎么皇帝

亲笔写在这里?这个皇帝,学问未免欠通。”

出得堂来,经赤栏曲桥,天香坞,北转至十二楼边,过群芳

阁,竹深荷净轩,过桥竹荫深处,便是母亲的旧居筠香馆。只见

馆前也换上了新匾,写着“春晖堂”三字,也是乾隆御笔,心中

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

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

一首诗,真是为我写照了。”望着这三个字,想起母亲的慈爱,

又不禁掉下泪来。

突然之间,全身一震,跳了起来,心道:“‘春晖’二字,是儿

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无他义。皇帝写这匾挂在我

姆妈楼上,是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会如此胡来。难道他料

我必定归来省墓,特意写了这些匾额来笼络我么?”

沉吟良久,难解其意,当下轻轻上楼,闪在楼台边一张,见

房内无人,房内布置宛若母亲生时,红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

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点着一枝

红烛。忽然隔房脚步声响,一人走进房来。

他缩身躲在一隅,见进来的是个老妈妈。他一见背影,忍

不住就要呼叫出声,原来那是他母亲的赠嫁丫环瑞芳。陈家洛

从小由她抚育带领,直到十五岁,是下人中最亲近之人。

瑞芳进房后,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抹得干干

净净,坐在椅上发了一阵呆,在床上枕头底下摸出一顶小孩帽

子,不住抚摸叹气。那是一顶大红缎子的绣花帽,帽上钉着一

块绿玉,绿玉四周是八颗大珠,正是陈家洛儿时所戴。他再也

忍耐不住,一个箭步纵进房去,抱住了她。

瑞芳大吃一惊,张嘴想叫,陈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

“别嚷,是我。”瑞芳望着他脸,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陈家洛十

五岁离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均已大变,而五十多岁的老婆

婆,十年间却无多大改变。

陈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认得了吗?”瑞芳兀自

迷迷惘惘,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来啦?陈家洛微

笑点头。瑞芳神智渐定,依稀在他脸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气孩子

的容貌,突伸双臂抱住了他,放声哭了出来。

陈家洛连忙摇手,道:“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快别哭。”瑞

芳道:“不碍事,他们都到新园子里去啦,这里没人。”陈家洛

道:“那新园子是怎么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

知用了几十万两银子哪,也不知道有甚么用。”

陈家洛知她这些事情不大明白,问道:“姆妈怎么去世的?

她生了甚么病?”瑞芳掏出手帕来擦眼泪,说道:“小姐那天不

知道为甚么,很不开心,一连三天没好好吃饭,就得了病。拖了

十多天就过去啦。”说到这里,轻轻啜泣。原来江南世家小姐出

嫁,例有几名丫环陪嫁,小姐虽然做了太太婆婆,陪嫁丫头到

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过去的时候老惦记你,说:

‘三官呢?他还没来吗?我要三官来呀!’这样叫了两天才死。”

陈家洛呜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妈临死时要见我一面也

见不着。”又问:“姆妈的坟在哪里?”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庙

后面。”陈家洛问:“海神庙?”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

刚造的。庙大极啦,在海塘边上。”陈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

再说。”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从窗中飞身出去。

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间即已奔到。只见

西首高楼临空,是几座儿时所未见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庙了,

于是径向庙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