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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老爷说:"  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儿,就先回去,把这话说给你娘听。并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我也无可为难着的了。"  安公子听完了话,一切得了主意,心里一想,暗道:"  我安骥修了几生,有多大造化,得这样劬勤复育的二位老人家。"  想到这里,转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安老爷道:"  这又哭什么?不必哭了,再哭,就叫我着急了。"  公子这才收了泪痕,换出笑脸,详问父亲的起居眠食。老爷说:"  你此时且不必絮叨,把方才的话回去说了,就换了衣裳来,跟我吃了饭,今日就在此住,我还有话说呢!

你丈人那里,我请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领命退出,本是雇了个小轿来的,就坐了那小轿飞奔回店。见了安太太,不及细说,笑嘻嘻的道:"  我父亲没生气,都依了。"  安太太道:"  我早晓得了,我只管那叫你去,到底不放心,打发人跟了听去,回来回了,我都知道了。这好极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饭去罢。"  公子又把父亲还叫回去,并请程相公陪着的话回明,忙忙的换衣回去,他父子方才得说一番无限离情,叙一番天伦乐事。

那张老有程相公在那里陪着,一个讲的是抄誊缮写,一个讲的是耕种耙锄,说了一晚,也不曾说到一处。那张太太是提着精神,招护了一双女儿、女婿,到了这里放了心了。晚饭又多饮了一杯,更加村里的人儿,不会熬夜,才点了灯,就有些上眼皮儿找下眼皮儿,打了一个呵欠说道:"  要不,咱睡罢!"  张姑娘正要和婆婆多亲热一刻,说:"  我还不困呢,妈先睡去罢!"  那婆儿更无谦让,过西间去,脱了衣裳,躺下就睡了。

这里安太太叫张姑娘上了炕,才细细的问她家乡路上一切闲话。

说到路上,那张姑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长,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张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举止,并定亲以前,怎样先私下问她许多的话,都倾心吐胆的告诉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说道:"  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萨转世罢!只是你们受了她的好处,还当面给她道了个谢;我可那里谢她一声去呢?我方才心里许了个愿,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个满堂供,焚个满斗香,一来答谢上天,报咱们父子婆媳完聚的天恩;二来祝赞着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寿,将来得个好婆婆,好女婿;我还打算另设张桌儿,望空遥拜她一拜,心里才过得去呢。"  张姑娘道:"  这个只怕使不得。她和媳妇结了姐妹,在婆婆看着,也是孩子一样,这一拜她断当不起。媳妇倒有个见识,媳妇本也有个愿心许下,给她供个长生禄位,早晚礼拜,愿生生世世和她托生一处。婆婆想着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听了,说:"  很好。"  又说:"  是这样,咱们娘儿们,都是十五那天还愿。"  婆媳二人,又谈了许久,听了听,那天已交四更,才各归寝。

读者,看这回书把上几回的事,又写了一番,不觉得有些烦絮拖沓么?却是不然,在我作者,虽不过是照事实描写,却别有一段苦心孤诣。这野史稗官,虽不可与正史同日而语,其中伏应虚实的结构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书一句了事,虽正史也成了笑柄了。非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并不是我消磨工夫,浪费笔墨,也因这第十二回,是个小团圆,是《儿女英雄传》的第一番结束。正是:好向源头通曲水,再从天外看奇峰。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三回  敦古谊集腋报师门  感旧情挂冠寻孤女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里,把安老爷的话,回明母亲并上复岳父岳母,大家自是异常欢喜,张姑娘心里益发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张老自有程相公照料,安公子便忙忙的换了家常衣服,赴县衙而来。那些散了的长随,还有几个没找着饭主,满处里打游飞的,听见少爷来了,又带了若干银子,给老爷完交官项,老爷指日就要开复原官,都赶了来,借着道喜,要想喝这碗旧锅的粥。老爷见这班人,本无人味,又没天良,一个个善言辞去。内中只有个叶通,原是由京带出来的,虽也是个长随,因他从幼也读过几年书,读的有些厌气,自从跟了安老爷,他便说从来不曾遇见一位高明浑厚的老爷,立誓不再投第二个主人。安老爷给他荐了几处地方,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爷见公子无人跟随,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赶露儿也赶到了子,安老爷因他误事,正要责罚,吓得他长跪不起。

只得把刘住儿到家,一时痛亲,昏聩忘说,后才想起,随即赶来的话回明。

老爷见其情有可原,仍派他跟随公子。说着摆上饭来,又有太太送来几样可吃的菜,并下马面,原来安老爷酒量颇豪,自己却不肯滥饮,每饮总以三五杯为度,因向公子道:"  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吃饭,不必等我。"  公子便搬了个座儿,坐在横头。

一时吃饭漱盥已毕,安老爷便命他对坐细谈。总问了问京中家里一切情形,因长吁道:"  我读书半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步偷闲取败,就这'  迂拙'  两个字,是我的短处,不想才入宦海,就因这两个字上误事。几乎弄得身名俱败,骨肉沦亡。今自幸得我父子相聚,面且官事可完,如释重负,这都是上苍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于你没出土儿,就遭了这场颠沛流离,惊风骇浪,更自可怜。又安知不是我家素来享用稍过,福薄灾生,以致如此。经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时都无可说了。只是我方才细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这场事,那班和尚伤天害理,为天理所必诛。无所谓冤。这等一女子,取义成仁,仁至义尽,无所谓孽,我们心里便无所过不去;我只虑地方上弄了这等一桩大案,倘然遇见个廉明官儿查究起来,倒是一桩未完的心事。"  公子说:"  这事大约无妨。前日在路上听见各店里沸沸扬扬的,传说荏平县黑风岗庙里一个和尚,一个头陀,一个女人,因为妒奸,彼此自相残害。经本县的一位胡县官访查出来。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过和尚荼毒的,人人称快,各感念那位胡县官,都称他作青天太爷。"  安老爷说道:"  此所谓齐东野人之语也。"  那时叶通正在那里伺候老爷吃饭,便问道:"  这话大约是真的。"  老爷道:"  你又怎么晓得?"  叶通道:"  这里的二府,就和荏平的这位胡老爷是儿女亲家。奴才有个舅舅跟胡太爷,昨日打发来看姑奶奶,他也是这等说。还说胡太爷因此上台见重,说他留心地方公事,还保个卓才了呢!"  老爷听了,不禁大笑说:"  这可叫作天地之大,无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远祸,我们也可放心。"  公子答应了个"  是"  ,就趁势回道:"倒是儿子这里另有件未完的心事。"  老爷忙问,"  何事?"  公子便把失了那块砚台的话说出来。老爷先说了句:"  可惜。"  便问:"  怎的会丢了?"  公子道:"只因正在贪看十三妹在墙上题的那折词儿,她又催促着走,一时匆匆的便遗失了。"  老爷问:"  又是什么词儿?"  公子见问,便从靴掖里,把自己记下的个底几掏出来,请老爷看。安老爷看了一会,说道:"  这个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通;你看她这折《北新水令》,虽是不文,一边出豁了你,一边摆脱了她,既定了这恶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她这样机警,那砚台必不肯便落他人之手,只她那词儿里的什么'  云端'  、'  云中'  ,自是故作疑人之笔。她究竟住在何处?你自然问明白了。"  公子道:"  也曾问过,无奈她含糊其词,只说在个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住,并且儿子连她这称呼,曾留心问过;问她这'  十三妹'  三个字,那是排行,还是姓名?她也不肯说明。"  老爷道:"  吭!这是什么话?无论怎样,你也该问个明白,在她虽说是不望报,难道你我受了人家这样大德,今生就罢了不成?"  公子见父亲教训,也不敢辩说她怎生的生龙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烦琐,只得回道:"  将来总要还她这张弹弓,取我们那块砚台,想来那时,也可以打听得出来的。"  老爷只是摇头,一面口里却把那词儿里"  云中相见"  四个字,翻来复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  十三妹"  三个字,在桌子上一竖一书,不住的写。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于色,说道:"  得之矣,我知之矣。"  因忙问公子道:"  这姑娘可是左右鬓角儿上,有米心大笔正的两颗朱砂痣不是?"  罢了,这公子实在不曾留心,只得据实答应。老爷又问道:"  那相貌呢?"  公子道:"  说起相貌来,却是作怪,就和这新媳妇的相貌一样。不但像是个同胞姐妹,并且像是双生姊妹。"  老爷说:"  这又是梦话了。我又何曾看见你这新媳妇是怎生个相貌呢?"  公子一时觉得说的忘情,扯脖子带脸臊了个绯红。老爷道:"  这又臊什么?说呀!"  公子只得勉强道:"  此时说也说不周全,等父亲出去,看了媳妇,就明白了。大约这个是一团和气幽娴,那个是一派英风流露。"  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  文法儿也急出来了。"  公子也陪着一笑。

读者,天下第一乐事,莫如谈心,更莫如父子谈心,更莫如父子久别乍会,异地谈心,尤其莫如父子事静心安,苦尽甘来,久别乍会的异地深夜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