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爷和公子,此时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乐境,正所谓" 等闲难到开心处,似此开心又几回" 了。
公子见老人家心开色喜,就便请示:" 父亲方才说到那十三妹,父亲说:'得之矣,知之矣。' 敢是父亲倒猜着她些来历么?" 老爷道:" 岂但猜着!此事你果然不得明白,连你母亲大约也未必想得到,只我心里却是明白如见,此时且不必谈。
等我事毕身闲,再慢慢的说明,我自然还有个道理。" 公子听如此说,便不好问,只是未免满腹狐疑。那时不但安公子怀疑,大约连读者此时也不免发闷,无如作者要作这等欲擒故纵的文章,令读者猜一猜。一时安老爷饭罢,收拾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计议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结,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亲屋里小床上另打一铺睡下,众家人也分投安置。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晋升来看老爷、公子,并叫请示:" 那银子怎的个办法?早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 老爷便叫公子去告知他母亲说:" 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两三日,乌克斋总该有信来了,那时再定规。你也就去和你娘亲近亲近去。" 公子才要走,晋升回道:" 请大爷等一刻才走罢。
方才奴才来的时候,街上正打道呢,说河台大人到码头接钦差去,已经出了衙门了,路上撞见,又得躲避。" 老爷问道:" 也不曾听见个信儿,忽然那里来了这等一个钦差?" 晋升道:" 奴
才也是才听见说,说是一位兵部的什么吴大人,这位钦差来得严密得很,只带着两个家人,坐了一只小船儿,昨夜五更到了码头,天不亮就传码头差到船上,交下两角文书来,一角札山阳县预备轿马,一角知照河台钦差到境。这里县大爷早列码头接差去了。" 安老爷心想:" 那个什么吴大人,莫非吴侍郎出来了?他是礼部啊!此地也不曾听见有什么案,这钦差何来呢?断不致于用着钦差来催我的官项呀!" 大家一时猜度不出。老爷道:" 管他,横竖我是个局外人,于我无干,去瞎费这心猜他作什么?" 说着,只听得县门前道府厅县,各各一起一起的过去,落后便是那河台,鸣锣喝道,前呼后拥的过去。直等过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你道这位钦差是谁?原来就是那号克斋名乌明阿的乌大人。
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阁学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办清楚,拜了摺子,正要回京复命谢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办事件。这正是回程进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后面,同随带司员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却乔装打扮的,雇丁" 一只小船,带了两个家丁,沿路私访而来。直等靠了码头,才知照地方官。把个山阳县官吓得忙着分派人打扫公馆,伺候轿马,预备下程酒饭,闹得头昏,才得办妥。只是钦差究竟为着何事而来,不能晓得,这正是首县第一桩要紧差使。为得是打听明白,好去答应上司,是个美差。他一到码头,便上手本叩安禀见。不想那钦差止于传话道乏,不曾传见。看了看船上,只得两个家人,连门包都不收,料是无处打听;费尽方法,派了个心腹能干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来,问他端的,又许他银子。
那船家道:" 他雇船的时候,我只知道是伙计三个,到淮安要帐来的;一路也同我们在船头上同坐,问长问短的;一直到了码头,见大家出来接差,我才知道他是个官府,谁知道他作什么来的呀?"那家人听了无法,只得回复县官,把个山阳县急得搓手。
一时大小官员都到,紧接着河台到船拜会。早见那位钦差,顶冠束带,满脸春风的迎出舱来。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里面,向上请了圣安。乌大人站在一旁,说了句:" 圣躬甚安。" 二人见礼坐下。河台满脸青黄不定,勉强支持着寒暄几句,又不敢问到此何事。倒是乌大人先开口说道:" 此来没什么紧要事,上意因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顺路看看河工情形。这河工的事,自己实在丝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见那些办工的官员,实在差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叫人开个节略见赐,便可照这节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当过这差去了。自己也急于要进京谢恩,恐不能多耽搁,地方上一切不必费事。这船上实在亵渎,下船就奉拜,再长谈罢。" 那河台听了这话,才咕咚一声,把心放下去。那恭维人的本领,他却从佐杂时候,就学得滥熟;又见乌大人这等谦和体谅,心里早打算到这满破个二三千银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员身上捞得回来的。因此着实的颂扬了钦差一阵,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后,各官才上手本。
乌大人都回说:" 船上过窄,公馆相见。" 大家只得纷纷进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轿,并自己新作全副执事送来,又派了武巡捕,带了许多差官来接。乌大人便留了一个家人收拾行李,搬进公馆,自己只带一个家人跟着。前头全副执事摆开,众差官摆队的摆队,扶轿的扶轿,码头上三声大炮,簇拥着钦差那顶大轿,浩浩荡荡,鸦雀无声,奔了淮城东门而来。一进城门,武巡捕轿旁请示:" 大人先到公馆,先到河院?" 那大人只说得一句先到山阳县,那巡捕应了一声,忙传下去,
心里却是惊异,怎的倒先到县衙呢?
那个当儿,山阳县的县官,早到公馆伺候去了。原来外省的怯排场,大凡大宪来拜州县,从不下轿;那县官早隐了不敢出头,都是管门家丁,同着值房书吏,老远的迎出来,道旁迎着轿子,把他那条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帖,用手举得过顶钻云,口中高报说:" 小的主人,不敢当大人的宪驾。" 如今这山阳县门上,听得钦差来拜他们太爷,他更比寻常跪得腿快,喊得声高。只见那钦差也不用人传话,就在轿里吩咐道:" 我不是拜你主人来了。" 那门丁听了,吓得爬起来,找了条小路,往后就跑。此时但恨他爷娘少生两条腿。将跑到县门,钦差的轿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门前伺候。又听得钦差问道:" 有位被参的安太老爷,想来是在监里呢?" 门子忙跪禀逆:" 不在县监,即在县头门里典史衙门土地祠。" 钦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门,把个管狱的典史,登时吓得浑身乱抖,口里叫道:"皇天菩萨!自从周公作周礼,设官分职,到今日也不曾听得钦差拜过典史,这是什么勾当,呀!" 慌得他抓了顶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着,跑了出来,跪在门外,口中高报:" 山阳县典史叩接大人。" 轿子过去了良久,他还在那里长跪不起。两边众人都看了他,指点着笑个不住。他也不知众人笑他何来。
及至站起来,自己低头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镶着一身的狗牙儿绦子:原来是慌得拉错了,把官太太的褂子穿出来了。咳!正甲谓" 宦海无边,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择焉".这钦差到了典史衙门,望见那土地祠,便命住轿,落平下来。只见跟班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纸手本来,众人两旁看了,都诧异道:" 钦差大人,怎生还用着这上行手本,拜谁呀?便是拜土地爷,也只用个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谁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爷看过,便交付巡捕说:" 拜会安太老爷。" 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写着" 受业乌明阿" 一行字,连忙飞奔到门投帖。
那时正近重阳,南闱乡试放榜。安老爷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闱墨在那里看,听得县衙前才得一片喧哗,旋即不闻声息,却也弄惯了,不以为意,仍然看那本文章,忽见戴勤匆匆的跑进来,回称钦差来拜。虽安老爷的镇静,也不免惊疑,心里说:" 难道真个的钦差来催官项了不成?" 伸手接过手本一看,笑道:" 原来是他呀!只说什么吴大人,吴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谁!" 因慢慢的起身离座,说:" 请进来吧厂早见那乌大人偏体行装的进来。先向安老爷行了个旗礼,请了安,起来又行了个外官礼儿,拜了三拜。安老爷也半礼相还。乌大人起身又走近前来,看了看安老爷的脸面,说:" 老师的脸面竟还好,只是怎生碰出这等一个岔儿来了,一时让座。茶罢,乌大人开口先说:" 老师的信,门生接到了,因有几两银子不好专人送来,旋即奉了到此地来的廷寄,如今自己带了来。" 又问:
" 老师的官项,现在怎样?" 安老爷不便就提起公子来的话,便答说:" 也有了些眉目了。" 乌大人道:" 门生给老师带了万金来,在后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馆去。" 安老爷忙道:" 多了多了!这断乎用不了!你虽是个便家,况你我还有个通财之谊;只是你在差次,那有许多银子?" 乌大人道:" 这也非门生一人的意思,没接着老师的信以前,并且还不曾见京报,便接着管子金、何麦舟他两家老伯伯的急脚信,晓得了老师这场不得意,门生即刻给同门受过师恩的众门生,分头写了信去,派了个数儿,叫他们量力尽心。因门生差次不久,他们又不能各各的专人前来,便叫他们只发信来,把银子汇京,都交到门生家里。正愁缓不济急,恰好有现任杭州织造的富周三爷,是门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门生带京一万银子。门生和他说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门生家里归还这万金。内一半作为门生的尽心,一半作为众门生的集腋,将来他们汇到门生那里,再从门生那里扣存,也是一样,此时且应老师的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