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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顾先生正色道:"  公子此言差矣!圣贤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谈起来?离了圣道,怎生作得个伟人?如不作个伟人,怎生干得起大事?

从古人才难得,我看你虎头燕颔,封侯万里;况又生在这等的望族,秉了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读书,我自信为识途老马,那入金马,步玉堂,拥高牙,树大纛,尚不足道,此时却要学这些江湖卖艺营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乱了念头。"  一语点破他,果然从第二天起,便潜心埋首,简练揣摩起来。次年乡试,便高中了孝廉;转年会试,又连捷了进土,历升了内阁学士。朝廷见他强干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抚。

那纪献唐一生,受了那顾先生的好处,和他便寸步不离,要请他一同赴任,顾先生也无所可否。这日,纪献唐陛辞下来,便约定顾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动身。次日才得起来,便见门上家人传进一个简帖和一本书来,回道:"  顾师爷今日五鼓,觅了一辆小车儿,说道:'  先走一程,前途相候。'  留下这两件东西,请老爷看。"  纪献唐听了,便有些诧异。接过那封书一看,只见信上写着'  留别大将军钧启'  ,心下掂掇道:"  顾先生断不至于这等不通。我才作了个抚院,怎的便称我大将军起来?"  又看那本书,封得密密层层,面上贴了个空白红签,不着一字。忙忙的拆开那封信看,只见写道:友生顾綮留书,拜上大将军贤友麾下。

仆与足下千年相聚;自信识途老马,底君于成,今且建牙开府矣。此去拥十万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业,爵上公,炳旗章,铭钟鼎,振铄千秋,都不足虑。所虑者,足下天资过高,人欲过重,才有余而学不足以养之。所望刻自惕厉,进为纯臣,退为孝子。自兹二十年后,足下年造不吉,时至,当早图返辔收缰,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当在天台雁岩间与君相会也。切记,切记。仆闲云野鹤,不欲偕赴军门。

昔日翩然而来,今日翩然而去;此会非偶,足下幸留意焉。

秘书一本,当中无字处求之,其勿视为河汉。顾綮拜手。

他看了这封简帖,默默无言,心下却十分凛惧。晓得这位顾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着人追赶,也是无益,便连那本秘书,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来。到了吉时,拜别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顾先生那本书,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两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等公爵;连他的太翁,也晋赠太傅,两个儿子,也封了子男。朝廷并加赏他宝石顶,三眼花翎,四团龙挂,四开衩袍,紫缰黄带。又特命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印,称为秃头无字大将军。

读者,你道人臣之荣至此,当怎的个报国酬恩,否则也当听那顾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谁想他倚了功高极重,早把顾先生的话也看成一片空谈,任着他那矫情劣性,便

渐渐的放纵起来。又加上他那次子纪成文助桀为虐,作的那些侵冒贪黩,忌刻残忍的事,一时也道不尽许多。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赃私,何止三四百万。又私运盐茶,私贩木植。岂知人欲日长,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得自己就掇弄起自己来了。出入衙门,便要走黄土道;验看武弁,便要用绿头牌。

督抚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却都滥人荐章,作到副参道府。后来竟闹到囤藏枪弹火药,编造谶书妖言,谋为不轨起来。那时朝廷早照见他的肺腑,差亲信大臣密密的防范访察,便由此而内阁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抚提镇,合词参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当下天颜震怒,把他革职拿问,解进京来,交在三法司议罪。三法司请将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

幸是天恩浩荡,念他薄薄的有些军功,法外施仁,加恩赐帛,令他自尽。他的太翁纪延寿,同他长兄纪望唐,革职免罪;十五岁以上男族,免死充军,女眷兔死给功臣为奴;独把他助桀为虐的次子纪成文立斩。他赐帛的那夜,狱卒人等,都见那狱庭中,一阵旋风,旋着猛虎大的一团黑气,撮向半空而去。这便是那纪大将军的始末原由一篇小传。

拆回来再讲他经略七省的时节,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亲作他的中军副将。他听得这中军的女儿,有恁般的人才本领,那时正值他第二个儿子纪成文求配续作填房。若要遇见个趋炎附势的,一个小小中军,得这等一位晃动乾坤的大上司,屈尊降贵,和他作亲家,岂有不愿之理?无如这位副将爷,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后,有见识、尚气节的人。他起初还把些官职、门户、年岁都不相当,不敢攀附的套话推辞。后来那纪大将军又着实的牢笼他,保了他堪胜总兵,又请出本省督抚提镇,强逼作伐,却惹恼了这位爷的性儿,用了一个三国时候东吴求配的故事道:

"  吾虎女岂配犬子?吾头可断,此话再也休提。"  这话到了那纪大将军耳朵里,他恼羞变怒,便借桩公事,参了这位爷一本,他道:"  刚愎任性,贻误军情。"  那时,纪大将军参一员官,也只当一个臭虫,那个敢出来辩这冤枉?可怜就把个铁铮铮的汉子,立刻革职拿问,陷在监牢,不上几日,一口暗气郁结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还披了万载不白,说不出口的一段奇冤。她这等的一个孝义性情,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那老母在堂,无人奉养。这段仇愈搁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个女孩儿家,独处空山,断非久计,莫如早去报了这段冤仇,也算了却今生大事。这便是十三妹切齿痛心,顾不得守灵穿孝、尽礼尽哀,急急的便要远去报仇的根子。无奈她又住在这山旮旮子里,外间事务,一概不知。邓九公偶然得些传言,也是那乡下老儿谈国政。况又只管听她说报仇报仇,究竟不知这仇人是谁;更不想便是他听见的那个纪献唐,所以一直不曾提起。直到安老爷昨日到了褚家庄,才一番笔谈,谈出这底里深情的原故来。

这又叫作"  无巧不成话"  了。

读者,你看这段公案,那纪大将军在天理人情之外去作人,以致辱没儿女英雄,不足道也。只他这个中军,从纪大将军那等轰轰烈烈的时候,早看出纪家不是个善终之局,这人不是个载福之器,宁甘一败涂地,不肯辱没了自己门第,耽误了儿女终身,也就算得个人杰了。不然,他怎的会生出十三妹这等晃动乾坤的一个女儿来?

当下,那尹先生便把这段公案,照说评书一般,从那黑虎下界起,一直说到他白练套头。这其间因碍着十三妹姑娘面皮,却把纪大将军代子求婚一层,不曾提着一字。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虽然昨日听了个大概,也直到今日才知始末根由。

那些村婆村姑,只当听了一回豆棚闲话。

却说十三妹,起先听了那尹先生说,她这仇早有当今天子替她报了去了,只把那先生看作个江湖流派,大言欺人;及至听他说的有本有源,有凭有据,不容不信,只是话里不曾听他说到纪家求婚一节。又追问了一句,道:"  话虽如此,只是先生你怎见这便是替我家报仇?"  尹先生道:"  姑娘,你怎么这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家这桩事,便在原参的是忌刻之罪,九十二款之内,岂不是替你报过仇了?"  姑娘又道:"  先生,你这真个?"  尹先生道:"  圣谕煌煌,焉得会假?"  姑娘道:"  不是我不信,要苦苦的问你。你这句话,可大有关系,不可打一字诳语。"  尹先生道:"  且无论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不肯妄言;便是妄言,姑娘只想,你报你家的仇,干我尹其明甚事,要来拦你?况你这样不共戴天的勾当,谁无父母,可是欺得人的?你若不见信,只怕我身边还带得有抄白文书一纸,不妨一看。只不知姑娘你可识字?"  邓九公道:"  岂但识字,字儿忒深了!"  那尹先生听了,便从靴掖儿里,寻出一张抄白的通行上谕,递给邓九公,送给姑娘阅看。只见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撂在桌儿上,把张一团清白煞气的脸,渐渐的红晕过来。两手挟了膝盖儿,目不转睛的怔着,望了她母亲那口灵,良久良久,默然不语。

读者,你道她是什么原故?原来这十三妹虽是将门之女,自幼喜作那些弯弓击剑的事,这拓驰不羁,却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只因她一生所遭不偶,拂乱流离,一团苦志酸心,便酿成了这等一个遁踪空山,游戏三昧的样子。如今大事已了,这要说句俳优之谈,叫作"  叫化于丢了猢狲了,没得弄的了".若归正论,便用着那越州和尚说的"  大事已完,如丧考妣"  这两句禅语。看这两句禅语,听了去,好象个葫芦提。读者,你只闭上眼睛想,作一个人,文官到了人阁拜相,武官到了奏凯成功,以至才子登科,佳人新嫁,岂不是人生得意的事?不解到了那得意的时候,不知怎的自然而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再如天下最乐的事,还有比饮酒看戏游目快心的么?及至到了酒阑人散,对着那灯火楼台,静坐着一想,就觉得象有一桩无限伤心的大事,兜的堆上心来。这十三妹心里,此刻便是这般光景。邓九公和褚家夫妻看了,还只道:"  自从她家老太太死后,不曾见她落下一滴眼泪,此时听了这个原故,定有一番大痛。"  正待劝她,只见她闷坐了半日,忽然浩叹了一声,道:"  原来如此!"  便整了整衣襟,望空深深的作了一万福,道:"  谢天谢地!原来那贼的父子也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