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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转身又向那尹先生福了一福,谢道:"  先生,多亏你说明这段因由,省了我妄奔这趟。

我倒不怕山遥水远,渴饮饥餐;只是我趁兴而去,难道还想败兴而回?岂不画蛇添足,转落一场话靶?"  回身又向邓九公福了一福道:"  师傅,我和你三载相依,多承你与我撑持这小小门庭,深铭肺腑,容当再报。"  邓九公正色说:"姑娘,你这话又从那里说起?"  只见她并不回答这话,早退回去,坐下冷笑了一声,望空叫道:"  母亲,父亲,你二位老人家,可曾听见那纪贼父子,竟被朝廷正法了?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你养女儿一场,不曾得我一日孝养;从我略有些知识,便撞着这场恶姻缘;弄得父亲含冤,母亲落难。你女儿早办一死,我又上无长兄,下无幼弟,无人侍奉母亲。如今母亲天年已终,父亲大仇已报,我的大事已完,我看看你二位老人家,在那不识不知的黄泉之下,好不逍遥快乐!二位老人家,你的神灵不远,慢走一步,待你女儿赶来,和你同事那逍遥快乐也!"  说着,把左手向身后一绰,便要提起那把刀来,就想往项下一横,拚这副月貌花容,作一团珠沉玉碎。这正是:为防浊水污莲叶,先取钢刀断藕丝。

那十三妹的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变幻重重从容救死

这回书不消多谈,开口先道着十三妹。那十三妹,她听得仇人已死,大事已完,剩了自己孑然一身,无可留恋,便想回手提起那把雁翎宝刀来,往项下一横,拚着这副月貌花容,珠沉玉碎。且住,倘她这副月貌花容,果然珠沉玉碎,在她算是一了百了;只是她也不曾想想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十九回,叫作者怎生往下交代。天无绝人之路,幸而她一回手,要提那刀的时候,捞了两捞,竟同水中捞月一般,捞了个空。连忙回头一看,原来那把刀,早已不见了。她便吃惊道:"  啊!我这把刀,那里去了?"  褚大娘子站在一旁说道:"  你问那把刀啊!是我见你方才闹得不象,怕伤了这位尹先生,给你拿开了。"  十三妹道:"  嗨!你怎么这等误事?快快给我拿来!"  褚大娘子说:"  我叫你姐夫交给人带回我们庄儿上去了。我那里给你快快的拿去呀!你这时候,又要把刀作什么呢?"  姑娘道:"我要跟了爷娘去。"  褚大娘子道:"  胡闹的话了!你可是没的干的了。你见过有个爷娘死,儿女跟了去的没有?好好儿的叫人瞧着,这是怎么了?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姑娘,你这不是撑糊涂了吗?"  邓九公也夹杂在里头乱嚷,他道:"  姑娘,你这是那里说起?咱们原为这仇不能报,出不了这口气,才忙着要去报仇。如今仇是报了,咱们正该心里痛快痛快;再完了老太太的事,咱们就该着净找乐儿了,怎么倒添了想不开了呢?"  褚一官也在一旁相劝。你一言,我一语,姑娘都作不听见,只逼着褚大娘子要她那把刀。褚大娘子道:"  那你可是白说了。今日你恼我点儿都使得,那有个我送给你刀,叫你寻死去的?"  姑娘赌气道:"  我要死,也不必定在那把刀上!"  读者,圣人讲的杀身成仁,孟子讲的舍身取义。你看他这"  成"  字"  取"  字,下得是何等分量!便是那史书上所载的那些忠臣烈士以至愚夫愚妇,虽所遇不同,大都各有个万不得已。

只这万不得已之中,却又有个分别,叫作"  慷慨捐生易,从容就死难".即如这十三妹,假使她方才一伸手,就把那口刀绰在手里,往项下一横,早已一旦无常万事休了。就让有一百个假尹先生,还往下和她说些什么?及至鼓着气,冒着劲,横着心,就要那把雁翎宝刀上作个了当,这正是件迅雷不及掩耳的事情。说句外话,叫作"  胡萝卜就烧酒,仗个干脆".怎禁得一伸手取那把刀,先扑了个空;气儿一泄,劲儿一破,心早打了个回头了。再加上邓、褚翁婿父女三人,在耳边上吵吵闹闹,说的都是些不入耳之谈,总不曾道着她那一肚子说不出来的苦楚。

姑娘听了,益发觉得不耐烦,此刻转后悔方才不该当着这班人作这举动,又多了一番牵扯,只落得一声儿不哼,呆呆的坐在那里发怔。这个当儿,邓九公见劝她不理,回头正要望着尹先生说话,见他又在那里拈须而笑,因说道:"  喂!先生,这都是你一套话惹出来的。你也这么帮着劝劝,怎么袖手旁观的,又眯奚眯奚的笑起来了呢?莫不说人家这又是个寻常女子?"  邓九公这话,正是要引出安老爷的话来。只听他道:"  九公!我此时倒不单笑这姑娘是个寻常女子,倒笑着你这糊涂老头儿。"  邓九公道:"  我怎么糊涂了?"  先生道:"  你和这姑娘既是个师生之谊,况又这等的高年,她但有个见不到的去处,自然就仗你指引。你只看你以前,见她无端要报那不消去报的仇,正该拦她,你不拦她。如今见她无法要走这没奈何走的路,正该由她,却又不由她,也不曾替这位姑娘设身处地想想。她虽然大仇已报,大事已完,可怜上无父母,中无兄弟,往下就连个体己的仆妇丫鬟也不在跟前。况又独处空山,飘流异地。举头看看,那一块云,是她的天;低头看看,那一撮土,是她的地;这才叫作'  一身伴影,四海无家'  !凭她怎样的胸襟本领,到底是个女孩儿家。便说眼前靠了九公你和大娘子这萍水相逢的师生姊妹,将来她叶落归根,怎生是个结果?我倒请教你,不许她走这条路,待教她走那条路?"  邓九公嚷道:"  我的爷,也有个见死不救的!你这话,我就不懂了。"  十三妹听了邓九公要拉那先生帮着劝解,又不知惹出他一片什么谈吐来?正在抱怨邓九公罗嗦多事,忽然听得那先生说了这等一番言词,字字打到自己心坎儿里,且是打了一个双关儿透,不觉长叹一声,说道:"  到底还是读书人说话明白。你们大家听听,可是我的所见不差?"  邓九公才要答话,先生道:"虽是不差,却也差得一着,又是可惜死得早了。"  这姑娘是天生半分不认错、一字不饶人,拉口子要见血、刨树要搜根儿的脾气,听了这话,早把那要刀的话且搁起,先要和尹先生辩明这"  迟早"  两个字。她便问着那先生道:"  方才我那替父报仇的话,先生你道可惜迟了,是我苦于不知就里。如今我要殉母终身,你怎的又道是可惜早了?请问,要到几时才是个不早?"  尹先生道:"  啊呀,姑娘!明人不待细讲,这话何消再问。你如今虽然父仇已报,母寿已终,难道你尊翁那口灵,你就真的忍心丢在那间破庙,不把他入土不成?你令堂这口灵,你就真的忍心埋在这座荒山,不想她合葬不成?从来父母生儿也要得济,生女也要得济。他二位老人家一灵不瞑,眼睁睁只望了你一个人。你若果然是个寻常女子,我倒也不值得和你饶舌;你要算个智、仁、勇三者兼备的巾帼丈夫,只看当那纪献唐势焰薰天的时节,你尚且有那胆量智谋,把你尊翁的骸骨,遣人送到故乡,你母女自去全身远祸。怎的如今那厮冰山已倒,你又大了两年,倒不知顾眼前太义,且学那匹夫匹妇的行径,要作这等没气力的勾当起来,可不是可惜死得早了?姑娘,你的智、仁、勇安在?"  这位安老爷,真会作这篇一折一伏,一提一醒的文章。前番话,把十三妹一团盛气折了下去;这番话,却又把她一片雄心提将起来。那姑娘听了这话,果然把那小脖颈儿一梗,眼珠儿一转,心里说道:"  这话不错!倒不要被这先生看轻了。我果然该把母亲送到故乡,然后从容就义才是。"  随又转念一想道:"  话虽如是,只是这番护着灵柩回京,大非前番奉着母亲逃难可比。纵说我有这身本领,那沿途的晓行夜住,摆渡过桥,岂是一人能够照料?再说当日有母亲在,无论什么大事,都说:'  交给我罢。'  我却依然得把我交给母亲,如今我把我又交给谁去?眼前可以急难相告的,只有邓、褚两家父女翁婿三个人。

这位年近九十岁的老人家,难道还指望他辛辛苦苦跟了我去不成?他不能去,他的女儿,自然父女相依,不好远离。还是我就好和个褚一官同行呢?就便算他父女翁婿同心仗义,都肯伴送我去;及至到了家,我那祖茔上是无余地可葬了,只这找地位立坟,以至葬埋封树,岂是件容易事?便是当日护送父亲灵柩的那两个家人还在,难道是我一个女孩儿家带了他们就弄得完成么?何况又两手空空,从何办起?"  一时左思右想,千头百绪,心里倒大大的为起难来。只这为难的去处,又被她那好胜的心肠搅成一处,更不肯轻易出口,在人前落了褒贬。她转而大咧咧的说了一句道:"  先生,这叫作'  彼一时,此一时'  ,你这话谈何容易!"  岂知姑娘这番为难光景,早被那假尹先生猜透,他便说道:"  这又何难!天下事只怕没得银钱,便是俗语说的:'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有了银钱,却又只怕没人。又道是:'  牡丹花好,终须绿叶扶持'.如今无论眼前还有这邓老翁和这大娘子,不难助你一臂之力。便是我东人安学海父子也受了你的大恩,眼前辞官不作,正为寻你,答这番恩情。他只为护了家眷同行,更兼不知你的实在住处,不能在此耽搁,所以才托我尹其明来寻访。如今我既和姑娘见了面,况又遇着你老太太这样意外之事,待我报个信给他,他必定亲来见你;那时把这桩事,就责成在他身上,岂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