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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便听得随缘儿媳妇叫她道:"  姑娘,老爷太太打发人请姑娘来了。"  姑娘道:"  这早晚老爷太太也该歇下了,有甚么要紧事,半夜里请我过船?"  随缘儿媳妇道:"  不是这里老爷太太,是我家老爷太太,从任上打发人请姑娘来的。"  姑娘听了,心里恍惚,好象父母果然还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觉,出了门,不见个人,只有一匹雕鞍锦鞯的粉白骏马,在岸上等候。姑娘心下想道:"  我小时候,随着父亲,最爱骑马;自从落难以来,从来不曾见匹骏马;这马倒象是个骏物,待我试它一试。"  说着,便认镫扳鞍上去。只见那马双耳一竖,四脚凌空,就如腾云驾雾一般,耳边只听得唿唿的风声;转眼之间,落在平地,眼前却是一座大衙门,见门前有许多人在那里侍候。姑娘心里说道:"  原来果然走到父亲任上来了;只是一个副将衙门,怎得有这般气概?"  心里一面想,那马早一路进门,直到大堂站住。姑娘才弃镫离鞍,便有一对女僮,从屏风迎出来,引了姑娘进去。到了后堂,一进门,果见她父母双双的坐在床上。姑娘见了父母,不觉扑到跟前,失声痛哭,叫声:"  父亲母亲,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儿好苦!"  只听他父亲道:"  你不要认差了!我们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寻你的父母,须向安乐窝中寻去,却怎生走到这条路上来?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这桩东西交付与你,去寻个下半世的荣华,也好准折你这场辛苦。"  说着,便向案上花瓶里,拈出三枝花来。原来是一枝金带围芍药,一枝黄凤仙,一枝白凤仙,结在一处。

姑娘接在手里,看了看道:"  爹娘啊!你女儿空山三载,受尽万苦千辛,好容易见着亲人,怎的亲热话也不同我说一句?且给我这不着紧的花儿!况我眼前就要跳出红尘,我还要这花儿何用?"  他母亲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语;只听得父亲道:"  你怎的这等执性?你只看方才那匹马,便是你的来由;这三枝花,就是你的去处,正是你安身立命的关头。我这里有四句偈言吩咐。"  说着,便念了四句道:天马行空,名花并蒂,来处同来,去处同去。"  你可牢牢紧记,切莫错了念头!我这里幽明异路,不可久留,去罢!"  姑娘低头听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头细问原由,只见上面坐的哪里是他父母,却是三间城隍殿的寝宫;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和元配夫人,两边排列着许多鬼判,吓得她拿了那把花儿,忙忙的回身就走。将要出门,却喜那匹马还在当院里。

她便跨上,一辔头跑回来,却是迷失了路径。正在不得主意,只听路旁有人说道:"  茫茫前路,不可认差了路头。"  姑娘急忙鞭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来是安公子。又听他说道:"  姐姐,我哪里不寻到,你父母因你不见了,着人四下里寻找,你却在这里头耍。"  姑娘见公子迎来,只得下马;及至下了马,恍惚间那马早不见了。安公子便上前搀她道:"  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  姑娘道:"  嘟!岂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亲,你可记得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残生,那样性命在呼吸之间,我尚且守这大礼,把那弓梢儿扶你;你在这旷野无人之地,怎便这等冒失起来?"  公子说道:"  姐姐,你只晓得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可记得那下一句?"  姑娘听了公子这话,分明是轻薄她,不由得心中大怒起来,才待用武,怎奈四肢无力,平日那本领气力,一些使不出来,登时急得一身冷汗,啊呀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何玉凤连忙翻身坐起,还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捏着个空拳头,口里说道:"我的花儿呢?"  只听随缘儿媳妇答应说:"  姑娘的花儿,我收在镜匣儿里了。"姑娘这才晓得自己说的是梦话。听得她在那里打岔儿,便呸的啐了一口说:"  甚么花儿你收在镜匣儿里?"  她却鼾鼾的又睡着了。姑娘回头,叫了张太太两声,只听她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来,把梦中的事前后一想,说:"  我自来不信这些算命打卦圆梦相面的事,今夜这梦,作的却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认我?又怎的忽然会变作城隍呢?这不要是方才我听见那村婆儿,讲究甚么旧城隍,新城隍,闹的罢!"  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语的道:"且住,我想起来了,记得在青云山庄见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说过当日送父亲的灵,到这德州地方,曾梦见父亲成神;说的那衣冠,可就和我梦中见的一样;再合上这村婆儿的话,这事不竟是有的了吗?但是既说是我父母,却怎么见了我,没一些怜惜的样子?只叫我到安乐窝,另寻父母去。我可知道这安乐窝儿在那里呢?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

到了那四句话,又象是签,又象是课,叫人从那里解起?这个葫芦提,可闷坏了人了。"  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如此一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自己说道:"  不好了,要照梦这个跟想起来,我这番跟了他们来,竟大错了。

那安乐窝里面的话,可不正合着个'  安'  字?那安公子的名,是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里,号又叫作龙媒,可不都合着个'  马'  字?那枝黄凤仙花,岂不合着张姑娘的名字?那枝白凤仙花,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带围芍药,不必讲,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便是安公子无疑了。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功名,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便是黄金无价;有一颗心,便是白玉无瑕。想我当日在悦来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不作则已,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

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是想着他,赠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一时高兴,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偶,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她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性迤逦迤逦的,跟了他来了。就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我何玉凤这个心迹,大约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这便如何是好?"  又想了一会子,忽然说道:"  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在此,料无别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们给我那座尼庵;那时我身入空门,一身无碍,万缘俱寂,去向佛火蒲团上了此余生,谁还奈何得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倒要远远避这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  说罢,望了望张太太,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她们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复脱衣睡下。

姑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元妙如风来云变,牢靠如铁壁铜墙,料想他安家的人,梦也梦不到此。那知这段话,正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不亦乐乎。原来随缘儿媳妇说"  那花儿收在镜匣里"  的时候,却是睡得糊里糊涂,接下语儿说梦话。她说过这句,把脑袋往被窝里偎了一偎,又睡着了。及至姑娘后来长篇大论的自言自语,恰好她又醒了;听了一听,姑娘所说的,都是自己的心事。她一来怕羞了姑娘,二来想到姑娘自幼疼她,到了这里,又蒙安老爷、安太太把她配给随缘儿,成了夫妇;如今好容易见着姑娘,听了听姑娘口气,大有不安于安家的意思,她正没作理会处;如今听见姑娘,把梦里的话,自言自语的自己度量,她索性不出一言,装睡在那里静听,那话虽不曾听得十分明白,却也听了个大概。她便不肯说破,因大奶奶和她姑娘最好,消了闲儿,便把这话悄悄的告诉了她家大奶奶。

那金凤姑娘听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应了这个梦,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好事;愁的是这姑娘好容易把条冷肠子热过来了,这一左性,怕又左出个岔儿来。因此她告诉随缘儿媳妇说:"  这话关系要紧,你不但不可回老爷太太,连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都不许说着一字。"  她吓得从此便不敢提起。

这个当儿,安老爷安太太因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有一路不见外人的约法三章,早吩咐过公子,沿路无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见了姑娘,不过谈些风清月朗,流水行云,绝谈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谈到了,谈的是到京后,怎样的修坟,怎样的安葬;安葬后怎样造庙;那庙要怎样近边地方,怎样的清净禅院,绝没一字的缝子可寻。只这没缝子可寻的上头,姑娘又添了一层心事。

她想着是:"  他们如果空空洞洞,心里没这桩事,便该和我家常琐屑,无所不谈,怎么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连'  安骥'  两个字,都不肯提在话下。

这不是他们有心是甚么?可见我的见识不差,可就难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红尘了。"  这是姑娘心里的事。在安老爷、安太太,并不是看不出姑娘这番意思来,心里想的是:"  你我既然要成全这个女孩儿,岂有由她胡作非为,身入空门之理?

自然该安一片至诚心,说几句正经话,使她打破迷团,早归正路才是;但这位姑娘,可不是一句话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语道破,必弄到满盘皆空,莫如且顺着她的性儿,无论她怎样用心,只和她装糊涂,却慢慢再看机会,眼下只莫惹她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