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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偏偏两个人这番揖让雍容的时候,又正值公子在座。

在公子,是左之右之,无不宜之,觉得金钟大镛在东房也可,珊瑚玉树交枝柯亦无不可。初无成见,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话。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点痕迹,此时三个人心里,才凭空添出许多事由儿来了。张姑娘想道:"  是天不早了呢!此时我要让他早些儿歇着罢。"  他有姐姐早间那句话在肚子里,倘然如东风吹杨柳,顺着风儿,就飘到西头儿来了,可不象为晌午那个岔儿,叫他冷谈了姐姐;待说不让他过来,又好象我拒绝了他。这是张金凤心里的话。何小姐想,我是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早间既有那第一句话,此时没个说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么一层,我此时要让他安歇,自然得让他往妹子那边去,这不显得我有意远他么?设或妹子一个不肯,推让起来,他便是水向东流,西边绕个湾儿,又流过来了,我又怎生对得起妹子?这是何玉凤心里的话。两个人都是好意;不想这番好意,把个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时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应了句外话,叫作棉袄改被窝,两头儿苦不过来了。因此三个人肚子里,只管绕成一团丝,嘴里可咬不破这个头儿。三个里把天下通行吹灯睡觉的一桩寻常事搁起不管,就在那可西可东的一间堂屋里坐着,长篇大论,深夜价攀谈起来了。然则公子这日,究竟吾谁适从呢?这是人家闺房之事。

闺房之中,甚于画眉,那作者既不曾秉笔直书,读者便无从悬空武断,只好作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个这番外面情形讲,此后自然该益发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几分伉俪,把午间那番盎盂相击化得水乳无痕,这才成就得安老爷家庭之庆,公子闺房之福,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次日午后,安太太便先回来,大家接着,寒温了一番。安太太也谢了舅太太、亲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及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爷也就回来,歇息了半刻,便问:"  邓九太爷回来不曾?看看回来了,请进来坐。"  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罢了罢!他老人家回来,却有会子了;我看那样子,又有点喝去了,还说等二叔回来再喝呢。此时大约也好睡了;再要一请,这一高兴,今日还想散吗!再者女婿今日也没回来,倒让他老人家早些睡罢。"  安老爷听了,他便中止,不一时大家便分头安置。

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这里边,便换了换衣裳,熄灯就寝。

原来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连的,戴妈妈同花铃儿,都在堂屋里后一卷睡;姑娘是省事价的,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个人上床一觉好睡,直睡到三更醒来,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双鞋,下来将就了事。只听院子里吧啦一声,象从高处落下一块瓦来,那声音不象从房檐脱落下来的,竟象特特的丢在当院里,试个动静的一般。她心下想道:"  作怪,这声响定有些原故。"  便蹑足潜踪的闪在屋门格扇后面,静悄儿的听着。隔了半盏茶时,只见靠东这扇窗户上,有豆儿大的一点火光儿一闪,早烧了个小窟窿,插进枝香来,一时便觉那香气味有些钻鼻刺脑。这教一个曾经沧海的十三妹,这些个玩意儿,可有个不在行的;她早暗暗的说了句:"  不好。"  先奔到桌边,摸着昨日那个药盒子,取出一件东西,便含在口里。你道他含的是件甚么东西?原来是块龙石。怎的叫龙石?大凡是个虎,胸前便有一块骨头,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专能避一切邪物;是个龙,胸前也有一块骨头,状如石卵,叫作龙,含在口里,专能避一切邪气。

不必讲方才插进窗户来的这校香是枝薰香;凡是要使薰香,自己先得备下这桩东西,不然,自己不先把自己薰背了气了吗?这是姑娘当日的一桩随身法宝,没想到作新媳妇会用着。

何小姐含了那块龙石,听了听窗外没些声息,便轻轻的上了床,先把那香头儿捻灭了。想道:"  这毛贼,要这等作起来,倒不可不防。只是我这一时喊,不但被这厮看着胆怯,前面走更的,一时也听不见,倒难保惊了公婆。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悬挂,不在跟前;那弓虽在手下,却是一时等不及那弹子,这便怎样?"  正在为难,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里头,便暗地里摸在手里,依然隐在屋门格窗边看着。一时早见堂屋里,靠西边那扇大格窗上,水湿了一大片。她便轻轻的出了东间屋门,躲在堂屋里东边这扇格扇边,看那个贼待要怎的。才隐住了身子,只见那水湿的地方,从窗棂儿里伸进一只手来,先摸了摸那横闩,又摸了摸那上闩的铁环子,便把手掣回去,送进一根带着钩子的双股儿绳子来,只见他用钩子先把那门闩搭住,又把绳子钓那头儿拴在窗棍儿上,然后才用手从那铁环子里褪那横闩;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头儿从环子里褪出来,那闩只在那绳子的钩儿上钩着。何小姐看了,暗说:"  有理,他褪下那头儿来,一定还要褪这头儿,好用两根绳子轻轻儿的系下来,放在平地,免得响动。好笨贼,你这个主意打拙了!"  说着,果听得格扇外边脚步声音,慢慢的溜过东边来。

她便顺着格扇里边,也慢慢的随到西边八去,随即闪着身子,从那洞儿里往外一看,见那天一天雪意,阴得云浓雾锁,习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气,还辨得出影儿来。望了。半日,只望不见拨门的那个,倒看见屏门那里蹲着一个,往后夹道去的角门跟前蹲着一个,在那里把风;对面南房上,又站着一个壮大黑粗的大汉,腰里掖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已经把房上的瓦揭起一张来放在身旁,手里还捏着两三片瓦,在那里张望。靠东墙却早搬了一扇门,立在墙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这个东西弄住他,怎得歇手?"  随又想道:"  且慢!只要惊走他,也就罢了。"  说着,又见靠东格扇上也阴湿了,果然照前一样的,送进一根带钩子的绳儿来,想要钩往东头儿的闩。何小姐趁他人绳子的时节,暗暗的早把这头儿横闩,依然套进那环子去,把那搭闩的钩子,给他脱落出来,却隐身进了西间。

听了听安公子和张姑娘在卧房里正睡得安稳;南床上的华妈妈和柳条儿,已是受了那屋里些薰香气息,酣睡沉沉。她便假装打了个呵欠,门外那个贼一听,倒是一惊,暗道:"  怎的薰香点了这半日,还有人醒着?"  忙得他把个绳头儿不曾挂好,一失手,连钩子掉在屋里地下了。他便赶紧跑开躲着,暗听里面的动静。你看这群贼,要果然得着这位姑娘些底细,就此时钵些晦气走了,倒也未尝不是知难而退;不想他听了屋里一个呵欠之后,鸦雀无声,只道义睡着了。

便从贪心里又起了个飞智,便想用西边这根绳儿,先把这头儿勺闩系到地,腾出绳儿来,再系东边的那头儿,早又鹤行鸭步的奔到西边儿去。这个当儿;何小姐早到了堂屋里,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绳子拿在手里,却贴着西边第二扇格扇蹲着;看他怎的鼓捣。

那贼转去来,从窗棂上解下那根绳,待要往下系那横闩,早觉得那绳子轻轻飘飘的脱了空。他便悄悄的叹了一声,似乎觉得诧异,想道:"  莫不是方才匆忙里,不曾把那闩褪下来么?"  重新探进手来摸。

何小姐见这贼浑到如此,却呕上她点气儿来了。便把那袖箭放在地下,把手里那根绳子抓过来,等贼的手探到铁环子跟前,猛然的从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拧住了只往下一拐,又往后一别,乘势就搭在那根横闩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只手反捆在闩上,还怕他挣开了绳头儿,又把西边窗根上那根空绳子解下来,十字八道的背了几个死扣儿,自己却又拿起袖箭来,躲在东边去望着。那贼的这只手,本是从靠西格扇尽西的这个窗棂里探进来,才够得着那铁环子,经这往下一拐,往后一别,一只臂膊是满寄放在屋里,胸脯于是靠了西间金柱了,待要伸左手救那只右手,急切里转不过身来。作贼的可没个嚷救人的,他挣了两挣,不曾挣得动分毫,便嘴里打了个哨子,哨那两个把风的贼。那两个听得哨子响,只道是拨开门了,这就可以下手偷了,弯着腰儿就往这边来。何小姐从东边的窗洞儿里,见这两个也过来了,心里倒有些忐忑,暗想:照这等狗一般的贼,就再多来几个也不防;只是我如今非从前可比,断不可和他交手。只管拴住了这个,倒怕他一时急了,豁一个,跑三个,伤了这个老实的,那时倒是大未完。这要不用个敲山震虎的主意,怎的是个了当。想罢,她隔着那窗洞儿往外望,只见房上那个正斜签着蹲在房檐边,目不转睛的盼那三个开门呢!

她便把那袖箭,从窗洞儿里对了房上那贼,看得较准,把那跳机子只一按,但听喀啦一声响,一箭早钉在那贼的左腿上;那贼冷不防着这一箭,只疼得咬着牙,不敢作声;饶是那等不敢则声,也由不得啊呀出来,脚底下一个蹲不稳,便咕碌碌从房上直滚下来,咕咚跌在地下;手里的瓦一片声响,丢了一地。

这边三个贼听得,齐回头看时,见上房那个跌了下来,一则怕跌坏了他,二则怕惊醒了事主,忙得顾不及和拴着的这个搭话,便奔过去看那个。只这一阵,早惊醒了南屋里的张太太,问道:"  怎儿响哪?蓝嫂你听听,不是猫把瓦蹬下来了哇?"  这边拴着的听了,只干急,苦挣不脱。那两个跑过去,见跌下来的那个才爬得起来,却只坐在地下发怔。他两个也顾不得南屋里事主说话,便把他揪起来搀着,要想逃避;不想那贼的腿,已经木得不知痛痒,只觉箭眼里如刀剜一般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