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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而《后汉书·南匈奴传》加上了昭君自请出塞和辞别时元帝惊其美貌、欲留而不能的情节,使之带上一种故事色彩。后世笔记小说、文人诗篇及民间讲唱文学屡屡提及此事,对历史事实多有增益改造。

马致远的《汉宫秋》在传说的基础上再加虚构,把汉和匈奴的关系写成衰弱的汉王朝为强大的匈奴所压迫;把昭君出塞的原因,写成毛延寿求贿不遂,在画像时丑化昭君,事败后逃往匈奴,引兵来攻,强索昭君;把元帝写成一个软弱无能、为群臣所挟制而又多愁善感、深爱王昭君的皇帝;把昭君的结局,写成在汉与匈奴交界处的黑龙江投江自杀。这样,《汉宫秋》成了一种假借一定的历史背景而加以大量虚构的宫廷爱情悲剧。

《汉宫秋》也许包含了一定的民族情绪。但是,我们要注意到马致远的基本人生态度,要么是在元朝统治下积极求取功名,要么是视一切价值标准为空幻,所以,在这方面过分强调是不适当的。这个剧本同现实生活直接相关的地方,主要是反映出在民族战争中个人的不幸。像金在蒙古压迫下曾以公主和亲,宋亡后后妃宫女都被掳去北方,这些当代史实都会给作者以较深的感受。而《汉宫秋》是一出末本戏,主要人物是汉元帝,剧中写皇帝都不能主宰自己、不能保有自己所爱的女人,那么,个人被命运所主宰、为历史的巨大变化所颠簸的这一内在情绪,也就表现得更强烈了。事实上,在马致远笔下的汉元帝,也更多地表现出普通人的情感和欲望。

当臣下以“女色败国”的理由劝汉元帝舍弃昭君时,他忿忿地说:“虽然似昭君般成败都皆有,谁似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灞桥送别时,他感慨道:“早是俺夫妻悒快,小家儿出外也摇装。”对夫妻恩爱的平民生活流露出羡慕之情。尤其第四折“孤雁惊梦”一大段凄婉哀怨的唱词,表现出汉元帝对情人的无限思恋,把剧本的悲剧气氛渲染得愈加浓郁。这里在塑造戏剧人物的同时,也直接抒发了作者对历史变迁、人生无常的感受。

《荐福碑》也是马致远的早期剧作,写落魄书生张镐时运不济,一再倒霉,甚至荐福寺长老让他拓印庙中碑文,卖钱作进京赶考的盘缠,半夜里都会有雷电把碑文击毁。后时来运转,在范仲淹资助下考取状元,飞黄腾达。剧中多处表现出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如:“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

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这个剧本集中反映了作者怀才不遇的牢骚和宿命的人生观,也反映出当代许多文人在社会地位极端低落的处境下的苦闷。

《青衫泪》是由白居易《琵琶行》敷演而成的爱情剧,虚构白居易与妓女裴兴奴的悲欢离合故事,中间插入商人与鸨母的欺骗破坏,造成戏剧纠葛。在士人、商人、妓女构成的三角关系中,妓女终究是爱士人而不爱商人,这也是落魄文人的一种自我陶醉。

马致远写得最多的是“神仙道化”剧。《岳阳楼》、《陈抟高卧》、《任风子》以及《黄粱梦》,都是演述全真教事迹,宣扬全真教教义的。这些道教神仙故事,主要倾向都是宣扬浮生若梦、富贵功名不足凭,要人们一空人我是非,摆脱家庭妻小在内的一切羁绊,在山林隐逸和寻仙访道中获得解脱与自由。剧中主张回避现实矛盾,反对人们为争取自身的现实利益而斗争,这是一种懦弱的悲观厌世的态度。但另一方面,剧中也对社会现状提出了批判,对以功名事业为核心的传统价值观提出了否定,把人生的“自适”放在更重要的地位,这也包涵着重视个体存在价值的意义,虽然作者未能找到实现个体价值的合理途径。

在众多的元杂剧作家中,马致远的创作最集中地表现了当代文人的内心矛盾和思想苦闷,并由此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文化特征。与此相关联,马致远的剧作,大抵写实的能力并不强,人物形象的塑造也不怎么突出,戏剧冲突通常缺乏紧张性,而自我表现的成分却很多。包括《汉宫秋》这样的历史题材的作品在内,剧中人物往往游离戏剧冲突,作大段的抒情,这常常是作者在借剧中人物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如《岳阳楼》中吕洞宾所唱《贺新郎》一曲:

你看那龙争虎斗旧江山,我笑那曹操奸雄,我哭呵哀哉霸王好汉。为兴亡笑罢还悲叹,不觉的斜阳又晚。想咱这百年人,则在这捻指中间。空听得楼前茶客闹,争似江上野鸥闲,百年人光景皆虚幻。

这实际是作者在其散曲中写过多次的一种人生感受。

如上所述,马致远大多数杂剧的戏剧效果不是很强的。前人对他的杂剧评价很高,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剧中所抒发的人生情绪容易引起旧时代文人的共鸣,再就是语言艺术的高超。马致远杂剧的语言偏于典丽,但又不像《西厢记》、《梧桐雨》那样华美,而是把比较朴实自然的语句锤炼得精致而富有表现力。如《汉宫秋》中写“惊雁”的一支《尧民歌》:

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画檐间铁马响丁丁,宝殿中御榻冷清清。寒也波更,萧萧落叶声,烛暗长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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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赵氏孤儿》、《李逵负荆》及其他

杂剧作品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和康进之的《李逵负荆》,都是元代前期杂剧中的名作。

纪君祥,大都人,生卒年代及生平事迹均不详。所作杂剧著录有六种,仅有《赵氏孤儿》完整传存。这个剧本很早就传入欧洲,一七五四年,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把它改编为歌剧《中国孤儿》,并注明“五幕孔子的伦理”。这部剧作确实歌颂了中国的传统道德,但应该注意到,它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是剧中人物在道德完成中所表现出的人格力量。

《赵氏孤儿》的剧情,主要是根据《史记·赵世家》所记春秋晋灵公时赵盾与屠岸贾两个家族矛盾斗争的历史故事敷演而成,并强调了屠岸贾作为“权奸”和赵氏作为“忠良”之间的道德对立。剧中写赵盾全家被屠岸贾抄斩,赵盾之子赵朔为驸马,也被逼自杀,其妻亦被囚禁并在此时生下赵氏孤儿。赵朔门客程婴将孤儿偷带出宫时,被奉屠岸贾之命把守宫门的韩厥发现,但韩厥不愿献孤儿以图荣进,遂放走程婴,自刎而死。继而屠岸贾下令杀死全国出生一个月至半岁的婴儿,程婴与赵盾友人公孙杵臼商量,以自己的儿子冒充赵氏孤儿,然后出面揭发公孙收藏了他。公孙与假孤儿被害,真孤儿得以保全,长成后程婴向他说明真相,终于报了大仇。

把历史上一些重大政治斗争的原因解释为“忠”与“奸”的对立,这当然是简单化的;剧中程婴的行为,基本的出发点是报答赵朔的平日优遇之恩,这也很容易为统治者所用,以激励臣民为王朝尽忠守节。宋代一再为程婴、公孙杵臼和韩厥修祠立庙、加封爵号,正是出于这种目的。这些特点,对后来写“忠奸斗争”的戏剧有较大的影响。

但《赵氏孤儿》不只是停留在“忠奸斗争”的主题上。实际上,屠岸贾之“奸”与赵氏之“忠”,在剧中主要是作为基本的背景和对两大家族之间对立的简便的解释提出的,作家并无意对此作过多的渲染。而正如剧本全名《冤报冤赵氏孤儿》所揭示的,强烈的家族复仇意识在剧中表现得更为突出;

在表现这种复仇意识时,作者又强调了弱者对于残暴势力压迫的反抗。屠岸贾杀绝赵氏一门三百余口,又为了斩草除根而准备杀尽晋国所有婴儿,这为程婴、公孙杵臼等人的自我牺牲提供了较之单纯的“忠”更具人情味的道义根据。包括韩厥决定放走程婴和所携赵氏孤儿时的一段唱词,“子见他腮脸上泪成痕,口角内乳食喷,子转的一双小眼将人认。紧帮帮匣子内束着腰身,低矮矮怎舒伸”,也表达了对无辜的弱小者的同情。因而,他们或杀身成仁、或忍辱负重以实现其自觉承担的使命的行为,便有了人格完成的意义和崇高的悲剧美感。

《赵氏孤儿》戏剧冲突尖锐激烈,矛盾连续不断,层层迭进,气氛始终紧张而扣人心弦,因此,戏剧效果也特别强烈。

元代社会一方面吏治松弛,权势者横行不法,另一方面对社会意识形态的控制也不很严厉。因而在杂剧中出现了一大批以水浒故事为题材的作品,至今存目的有三十余种,其中完整传世的有六种:《李逵负荆》、《燕青博鱼》、《黄花峪》、《双献功》、《争报恩》、《还牢末》。这些剧作借着前代的历史背景,通过描写梁山好汉“替天行道”、主持正义的事迹,反映出元代民众对于合理公正的社会秩序的要求。水浒戏一般的特点,是叙述权豪势要、贪官污吏、豪强恶棍(尤其是“衙内”式的人物)欺压善良,迫害无辜,劫夺妇女,谋取财物,而由梁山好汉作为正义力量的代表,对这些邪恶势力加以审判和惩罚。戏剧中的梁山好汉,既是反抗政府的造反者,又似乎是在代替失职的地方政府执行其应有的功能,乃至维护社会的道德风化,像《还牢末》中所唱的“将奸夫淫妇都杀坏,方显义气仁风播四海”。这正反映出封建时代普通民众的思想特点:他们所要求的正义,乃是统治力量所允诺的正义;他们所信仰的道德,也还是社会所公认的道德。只是由于统治者不能够保证甚至直接破坏了这些准则的实行,他们只得寄希望于绿林英雄。

元代写水浒戏最多的是高文秀,今见于著录的就有九种,以星旋风李逵为主人公的有八种,不过剧本留传至今的仅有《双献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