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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也难怪,冯业今天的心情本就不算太好;这次出游之前,他曾破天荒地力邀黎夕茜同往,却碰了一鼻子灰。冯同学显然低估了校花的价位,就凭这小山包上那两棵歪脖子树,还想引来金凤凰?更何况,仅仅在选修课上打过几次照面的黎姑娘根本就不记得有冯业这么个人。于是乎,亚马逊雨林中美丽的蝴蝶偶然间扇了扇翅膀,几天后,密西西比河畔的飓风却降临到了艾枚头上。

“没事儿,”一直冷眼坐在远处的苏韵文终于开了腔,她走到冯业身边坐下,并招呼艾枚继续“速递”给其他同学,事实上,这几乎是苏、艾二人今天唯一的一次正面接触。

被晾在旁边的李彬脸上浮现出稍纵即逝的尴尬,但很快便找到了可以移花接木的台阶,于是转向正一边焦急地看着纸箱中越来越少的盒饭、一边眼巴巴地计算着人数的枕流:“别着急,肯定有富余,发完了剩下的全归你,”他知道,虽然嘴上无德,但像徐枕流这种传统“书卷型”在体面问题上通常会取守势,不至于为点儿小口舌便撕破脸皮。整天混迹于沐猴而冠的写字楼里,李彬大概是没见识过这种阵仗,他一边把小鸡炖蘑菇递给枕流:“您先垫垫,不够我再去搬,”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朝冯业那边望着。

说来也怪,素来不合群的冯同学似乎并不反感韵文,当然,这也许与她和黎夕茜走得较近不无关系。徐枕流也是刚刚才知道,前不久,几乎不主动和别人打招呼的冯业忽然找到韵文,支吾了半天,女孩儿才弄明白这不速之客的来意。事实上,自从到研院读书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帮老家的师弟师妹们办理来京读书的助学贷款,跑了半天,得到的答复基本都差不多:“这种事情必须本人亲自出庭,不得委派律师代理。”可问题是,如果那些贫下中农子弟有闲钱跑到北京转悠,也就用不着申请资助了。看来,现如今中国的制度不是不够健全,而是太健全了,健全得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无奈之下,四处碰壁的冯业想起了组织,于是便找到在研究生会担任一部之长的苏韵文;其实他早该明白,人家的“法治”并非没有弹性,关键是得“往来无白丁”。虽然研会的大员们懒得插手这种毫无油水可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象征性地找那边打了几句官腔,但却化腐朽为神奇,没过多久,便峰回路转了。

“他这个人就是有点儿喜怒无常,其实心眼儿不错,”从那以后,每当听到对冯业的微词时,韵文都会一脸严肃地去纠正别人。当然,除极个别的亲信外,她并未透露过自己之所以会为之辩护的来龙去脉,原因自不必说。

“真够咸的!”远航端着手中的一次性饭盒,左看看、右看看,她本就不饿,没扒拉几口便吃不下去了:“这儿还有什么可玩儿的?”女孩儿瞧瞧身边的程毅。

“咱们去求个签吧,刚才在门口我好像看见有算命的,”程毅正在给相机换胶卷,撂在一旁的猪肉炖粉条也剩了一大半。

“这破庙可真没劲,”酒足饭饱的同学们晒着太阳,开始回味起来:“还不如在城里找个公园呢……”说话的正是和程毅同系的那位四川姑娘习咏嘉。

“没错儿,”本该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班副程晓枫也不荤不素地加入了声讨的行列,她之所以会一反常态,大概与前不久在“优秀干部”提名中的落选有关:“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正把脚晾在槛椅上的石立显然对来自堡垒内部的“不和谐”更为敏感,于是连鞋都没顾上穿便奋起反击:“这……”他似乎也找不出能驳倒对手的理由:“来这里是班委会集体讨论决定的!”看看,民主就是比一言堂好,尤其当出事儿之后分散突围的时候。想在大陆官场混,不会找替死鬼肯定玩儿不转,谁叫中国的老百姓好糊弄呢,咱07年底就已经逐步显现的经济下行趋势居然能归咎于08年秋天才爆发的美国金融危机,不服行么?

“差点儿忘了,”程毅拎着三脚架走下凉亭:“咱们班还没照过全家福呢,”一回生、二回熟的他心里最清楚,此时再不出来搅局,此次决策的责任八成还得由自己替“领导”担着;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具有“先天”的软弱性,在与权力较量时尤其如此。

听说要照相,艾枚首当其冲,拉上李彬和枕流挤进队伍正中间,一整天也没说过几句话的李彬看了看人群边缘笑靥灿烂的苏韵文,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来来来,”石班长朝程毅大手一挥:“你再单独给我照几张,”在志得意满的他看来,这帮不解风情的落后群众自然没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直到照片洗出来,徐枕流才发现,石立身后那间重檐亭原来叫做“八风邸”,左右廊柱上垂着副不大起眼的对联:“一炷香求名求利求官运神不好办,几个钱祈福祈寿祈禄源仙也为难。”

“一——二——三——茄子!”

从“青云寺”回校的路上,远航向枕流谈起正在进行中的那个项目,据说难度不大、但过程却很烦琐,要到十来所中学搞调研,用以收集90后们口中鲜活的外来语素材。陆远航也是那种兼济天下型的女孩儿,她不习惯关起门来过小日子,一向有福同享,所以天生不是给别人金屋藏娇的坯子:“明天到首师附中听课,你要没事儿的话也一块儿去吧。”不用说,肯定是程毅做的外联,这小子大学时在首师摸爬滚打了四年,毕业前夕还就近到附中实习过。

“别介呀,”枕流夸张地摇头:“君子不夺人之美,我可不当电灯泡。”

“什么呀,”远航象征性地挥起粉拳,比划了一下:“爱去不去,”她俏皮地扬了扬下巴。

在徐枕流印象中,程毅始终是个从不斤斤计较的男孩儿,典型的富贵公子;可一旦牵扯到纯洁的男女关系时,事情便开始发生些微妙的变化。和无话不谈的北京孩子不同,他总是尽量避免在同性之间讨论感情问题,说起其他女生时也往往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它。在程毅的交际圈中,男女朋友始终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尤其对于那些被列为考察目标的异性更会采取严密的“隔离措施”。

枕流清楚地记得,个把月之前,当与魏丹过从甚密的那位博士哥哥托程师弟翻译一篇论文时,外语水平也不过伯仲之间的徐枕流曾被力邀加入,虽然只帮忙撰写了段摘要,但事毕之后,程毅还是大张旗鼓地塞给他两百块报酬外加一顿烤肉。反观这次同远航合作,二者大相径庭,和研院中所有人一样,程毅自然知道徐、陆之间业已存在的友好关系,但却始终讳莫如深,就连远航主动邀请枕流加入时,他也只是在旁边不置可否地笑笑,与平日里天下为公的慷慨判若两人。

徐枕流当然了解程毅独特的生活习性,也乐得成人之美,毕竟,无谓树敌总不算智者所为。其实,这次避嫌本就是顺水人情,从“青云寺”回来的次日,他早已另有安排。

大约两三天之前,枕流着实意外地接到袁莱的电话,约他有空儿时到医院一晤。照理说,一直“下榻”在封闭病区的袁博士并无随便约见友人的自由,甚至连使用通讯工具的权利都没有,更奇怪的是,他又能从哪里得知师弟徐枕流刚换的手机号码呢?通过远航?恐怕不会,自打上次介绍二人认识,姑娘陆倒去探望过袁莱两次,但都有枕流同往……事实上,直到走进通天观医院那座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的大门,男孩儿也没能解开心中的这些疑惑。

宽敞而人迹罕至的院落中,深深春日里蓬勃的景致倒与头回来时大显异趣,一树树桃李已然欣欣向荣,刚刚老去的满地繁花尚未来得及打扫,正随淌淌微风徐徐徜徉。和总比平原地区晚上半个节气的山间不同,城里的空气已经开始积攒起沉闷的味道;北郊常见的灰喜鹊似乎有些烦躁,不时在枝头咿呀着。

东张西望的枕流突然停下了脚步,男孩儿惊奇地发现,未经允许本不得外出的袁博士正立在他们每次都会光临的石桌傍,似乎在欣赏屋檐下刚刚孵出的雏燕。大概是听到徐枕流渐渐走进的脚步,他慢慢转过身来:“你还挺守时,比我强。”

“呵呵,”枕流有些惭愧,同往常一样,若不是被尿憋醒,自己今天肯定迟到:“我还以为您不能出来……”他猛然意识到这似乎有点儿哪壶不开提哪壶,尴尬地愣了一下。

袁莱笑笑,他似乎比前次胖了些,脸上也泛出丝丝血色。

“哎?”直到袁博士侧坐在石凳上,枕流才想起书包里的湿纸巾:“这,这不是得擦擦么?”永远慢一拍的小胖子感觉自己也该进去“深造深造”了,今天张嘴就说错话。

与礼节性的示意不同,这回,袁莱笑得很爽朗:“不用了,不用了,你也坐吧。”

惊魂未定的徐枕流刚刚发现,面前石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叠笔记本,用一条浅蓝色丝带十字扎好,正中心处,打着个漂亮的花结。

“等会儿你走的时候,把这个带上,”袁博士端详着枕流:“先寄存在你那儿。”

“哦,”男孩儿觉得自己似乎该问点儿什么,但一时又理不清头绪。

“你…”袁莱好像在等待着小胖子的发问,见他久不开口,便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啊?”和目光澹定的大师兄坐在一起,向来以敏捷著称的徐枕流反而总显得有些跟不上步点,这可能就是道家主张的“大巧不工”吧,过分花哨的招式在迷惑对手的同时也难免会消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