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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和所有削尖脑袋准备在象牙塔里更上一层楼的苦孩子们一样,徐枕流当初刚刚走进研院大门时也着实趾高气扬过些日子,以为从今往后尽可刀枪入库,就等着在保险箱里顺理成章地“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其实,真等你挤进围城之后便会明白,走学而优这条华山路,就像好吃却不管饱的猪蹄、凤爪、酱鸭脖一样,反倒不如烙饼卷大葱实在。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刚拿到学生证那阵儿,每逢身边有陌生美眉光顾,不管颠簸的公交车上何等拥挤,枕流都会把象征身份的红本本掏出来摆弄一番;可虚名毕竟不能当饭吃,看看那些当年在求学独木桥上“有幸”被推将下去、如今却数钱数到手抽筋的“败军之将”们,你也只剩下在装聋作哑与自我怀疑中进行艰难选择了。

“想在学术机构一路混下去?这对于你倒不困难,”袁博士提示着,却并没有故意做出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还是做些更实际的工作?”

“这个…”尽管特殊疑问句已然变成最容易回答的选择疑问句,但枕流还是觉得有些一言难尽。

多年以前,大学本科毕业生到自由市场卖猪肉可以登上头版头条;现如今,火葬场招聘一位司仪却能引来二十多个博士大打出手。都是邓小平理论旗帜下长大的一代,谁不想做些实际的事情?可您从导师手里趸来的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再怎么打折、抽奖外加返券也没人搭理。面对愈加严峻的就业形势,研究生扩招恐怕连权宜之计都算不上,让人才供需矛盾缓期两三年执行,却赔上了咱高等教育本就摇摇欲坠的声名狼籍,说饮鸩止渴都是给了内部价的。

“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死读书的角色,”事实上,袁博士虽满腹经纶、却绝非喋喋不休的话痨,平日里交谈时往往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可今天似乎有些反常,面对一直找不到节奏的枕流,他倒是显出点儿不吐不快的意思,始终引领着话题滔滔向前,却不像在讲给某个特定的人听:“趁着年轻,多走走、看看。”

“您能说得具体点儿么,比如…”

袁莱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看看桌上那摞绿皮本,“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生要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波澜不惊,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尽管这位传奇缠身的大师兄从不故作出一种貌似高深的姿态,说出来的话也大都平易近人,但平日里早已习惯于口若悬河在话题中心的枕流还总是觉得自己就像个只会鸡啄米般点头的后进生,连接下茬的机会都找不到。在男孩儿眼中,袁博士就像圣经里通俗易懂的赞美诗,每次听来总会有所心得,又常读常新。枕流似乎怀着太多疑问,总想探个究竟,答案好像就在眼前,可等你真的深出手去摸索时,它又飘渺着远去了。

刚刚拿到那摞笔记本时,徐枕流就觉得有些面熟,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几天后经“微服”前来的易欣提醒,才意识到,这便是多年以前语研院报社印制的记事手册,易姑娘上小学时常用的那种。也难怪,男孩儿隐约记得,远航似乎提起过,当初袁师兄读研时曾在院报参加实习,后来好像还曾为副刊写作过专栏。

“这种本好多年前就不再印了,”易欣摩挲着那熟悉的绿色封面,柔滑而冰冷:“居然还这么新,保存得真好。”

“咱打开看看怎么样?”枕流试图从那扎成十字形状的丝带中抽出一本,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角度。

“你净弄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尊重隐私懂不懂?”女孩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却没有阻止小胖子那极不专业的动作:“真笨!”她干脆亲自披挂上阵,试图解开那条丝带;毕竟,同样生长在这个小圈子里的易欣,也很想对那位传说中天马行空般的袁博士一窥究竟。

《水浒传》第十一回中,曾有梁山“前老大”王伦要求打算入伙的林冲到山下杀个人作为“投名状”、以示决心的描写。艺术源于生活,现实社会中,铁哥们往往也要一起干过些不大不小的坏事儿才算够意思。这样做乍看上去有点儿拿道德规范祭旗的错误倾向,其实,存在即是合理。正如那块最短的木板才是决定水桶容积的关键因素一样,在打算长相厮守的伴侣之间,无论朋友亦或爱人,他(她)能有多坏远比能有多好重要百倍,潜意识里,我们正是靠这大大小小的“投名状”才在彼此试探中建立起信任的。

“呦,看来此人果然不同凡响啊,”高中时代曾着力研究过中国结技法并颇有心得的易欣反复尝试了各种可以想到的招式,却依然奈何那个看似稀松平常的环扣不得:“够戗,”女孩儿终于摇摇头:“除非把它剪开。”

枕流泄气地注视着那叠平整的笔记本,轻轻缠绕在一起的水蓝色丝带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两根灵巧的线头一明一暗的盘桓纠葛、形成象征吉祥平安的佛印“万”字图案。正所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不是每件事情都可以越俎代庖、包办代替,解铃还须系铃人,心中的结尤其如此。当然,这也并非意味着外力的无所作为,正如马克思说过的那样,它至少可以延缓或加速事物新陈代谢的进程,但该来的总还会来,只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比如说,当初陆远航之所以要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主动把本该密不示人的心思同枕流分享,就是为了能从旁观者那里获得些微不足道的安慰。然而,鞋舒不舒服终究只有脚知道,尽管劝合不劝散的徐枕流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让远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但陆姑娘还是难免要花样翻新地制造事端,比如去刺探魏一诚的手机记录、电子邮件乃至作息出入。

很久很久以前,凡人少女Psyche有幸与和爱神丘比特相恋,礼贤下士的小丘做好事不留名、一再嘱咐女友不要探究自己的身份(他们只在夜晚黑暗的宫殿里幽会)。可Psyche却忍不住好奇,便趁丘比特熟睡秉烛偷看,得知被她搞掂之人竟是俊美的爱神时,缺乏阶级斗争经验的Psyche乐极生悲、一滴蜡油坠落下来;小丘顿时惊醒,恼怒之余、撂下句话“Lovecouldnotdwellwherethereisnotrust(没有信任,爱就无法存在)”后便一去不回头。

经典之所以会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它在被不断地上演;未经允许的闯入者终将为她的不慎付出代价,远航当然也不会例外。事实上,自从与魏一诚“确立”关系后不久,陆姑娘便已经“破译”出他的电子邮箱密码;一年多以来,始终风调雨顺,未曾截获任何可疑情报,无非只是些学术往来而已。这虽然不足以打消女孩儿心中的焦虑,但起码也能给那脆弱的平衡加注些微不足道的砝码。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量变终于进化成为质变,几天前,远航在老魏的邮箱中发现了令局势急转直下的“秘密”。

这封“伊妹儿”的收件人是袁扉,也就是在信中被亲昵地唤作“小扉”的那位。全文大致可分成三部分:首先是以第一人称笔触沉痛地记述了近几个月来的遭遇,婚姻出轨、女儿早恋、美满家庭濒于绝境,并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紧接着,魏老师深情地回忆了与袁扉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在未褪青涩的岁月中,他们相依相伴、你侬我侬,尽管没能兑现那山盟海誓,却也不失为漫漫长夜中永恒的回响;最后,笔调由实转虚,进入意识流状态,如密电码般絮语,在彷徨与悔恨的交织中,抒情主人公问天问地问夕阳,慨叹着命运的嘲弄、盼望曾经的爱侣能在无尽黑暗中为自己点亮一盏爱尔克灯光……

闲来夜读《唐史》,发觉,比起那位手潮不已的Psyche,咱中国的古人要高明许多。有一次,出使归来的奸相杨国忠得知自己久未谋面的娇妻怀孕了(那时还没有实现交通运输现代化,您要是有幸出任新疆自治区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若把家属留在北京享福,三年五载不能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是有的),面对同僚的质疑,人家杨大人非但不惊不怒,反而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都是我们夫妇情深所致。”后来,又画蛇添足地把新生儿命名为“杨胐(‘己出’之意)”。

其实,有些时候还是难得糊涂好些,文明时代的人类之所以要穿上衣服,就是因为很多事情真弄得太清楚了大家反倒都尴尬。可要命的是,陆远航偏偏就是个死钻牛角尖的角色,连电脑都没来得及关,便跑去打破沙锅问到底。说来也怪,自从上次与人家父母“峰会”之后,每逢远航提出约见,魏一诚难免要推三阻四,总要经过充分的讨价还价才得以露出庐山真面目,可当这次陆远航气势汹汹地打上门去时,他却出奇痛快地粉墨登场了。

在二人经常接头的那间咖啡屋里,面对女孩儿咄咄逼人的质问,看似山穷水尽的魏老师,其实有各种缓兵之计可供选择,比如以“程序不合理”为由来反诉检调机关的取证手段,或者干脆就像丘比特那样直接剥夺远航的话语权,毕竟,是她率先违反了互信原则。看到了吧,这便是“法制社会”的可怕之处,那厚厚的卷宗不仅没有实现公平与正义,反将本来置之四海而皆准的道德伦理打入万劫不复的死牢:包青天铡死陈世美为民除害,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民刑不分”,至少也是“量刑过重”,而秦香莲进京寻夫的行径与偷看丈夫短信没有本质区别,按照小资们的游戏规则,既然你不信任我,也就没有资格指责我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