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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房间已经改变了模样。这已不再是一间候诊室,而是他自己的屋子,他的身体正往后极度倾斜,几乎就要倒进盥洗室里去。他努力想把身子站直,却差点朝前跌了个嘴啃泥。

这是幻觉,他告诉自己,倾斜的是房间而不是我。但是,要让他的眼睛从这种错觉中摆脱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从走廊上看进来的时候,里间的门是在哪个方向呢?如果这还是原来的那间屋子,如果他的感官所感受到的统统只是幻觉,那么门就在他前面四步远的地方。他的身体没有移动过。

他又一次摸摸身后,想证实一下。他的手插到了一种半液态的黏糊糊的东西中去,直没到手腕,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腐烂气味。

他抽出手来,抑制住一种想把手上的黏液甩掉的强烈冲动,向前迈出了一步。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耳中的半规管和肌肉、肌腱、关节、皮肤中的感觉器官所提供的方向感上面。屋子闪烁了一下,又化作另一种场景。

他是在一片蓝色的沙漠上,脚下的沙砾粗糙不平,灼热的风扬起沙砾,劈头盖脑地砸到他脸上,吹到他眼睛里。他在牙缝里尝到了沙子的味道,这味道十分强烈而富有碱性。头顶的天空中,一轮巨大的橘黄色太阳炙烤着他。

这一切快乐学家统统视而不见。他没有眨眼,没有抺脸,没有擦眼睛,也没有试图遮住自己的脑袋。现在他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的是什么东西了。这是不需要那些笨重设备的幻觉影片,这是直接传导给神经的感觉。只要他拒绝接受这种虚幻的真实性,那他就在测试中获得了胜利。

问题是,下一个场景会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在一座蓝色沙丘后面蠕动了一下,快乐学家没有停下来去看个究竟。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腿部和臀部肌肉的运动感觉上,以便保证自己走的是一条直线。

地板在他脚下晃动起来,大地已经毫无安全感可言。他四周全是纷纷倒塌的高楼大厦,他闻到了空气中飞扬的尘土。地震把大块大块的砖石从建筑物上摇落下来,滚滚巨石向他砸来,越变越大。

他往前又跨了一步。现在他是在往下坠落。他在空中翻滚着,急速向遥远的路面坠去。空气阻力冲击着他,拉扯着他的衣服。路面向上升起来,迎接他的坠落……

他又迈了一步,周围变得一团漆黑。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努力想看到点什么,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他试图洞察这种幻觉的含义。这果真是幻觉吗?

这项测验所利用的不是后天获得的恐惧,而是那些古老的、本能的恐惧:熟悉世界的扭曲,完全陌生的事物,物体的坠落,坚实大地的摇动,还有半空中的跌落。这些是人从婴儿时期就有的恐惧,永远也不会被遗忘的恐惧。

然而现在是什么呢?仅仅是黑暗而已吗?

靠近地板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嘶嘶”作响,有什么东西慢慢爬上了他的脚背,这东西又细又长。又是一阵“嘶嘶”声传来。第三下“嘶嘶”声。那东西擦过他裸露的双腿。

蛇!快乐学家想道。黑暗中的蛇!

渐渐地,它们发出了亮光。黑暗中的群蛇荧荧闪烁,在他面前抬起头邪恶地前后摆动。这些蛇什么颜色都有:绿的、红的、蓝的、紫的、黄的、橙的……快乐学家不去数了,有一条蛇正准备扑上前来。

快乐学家伸出手去,按了一下那条蛇钻石状的头部。

门打开了。

一张长桌的另一头坐着三个人。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但是快乐学家知道,他们之中最年轻的那位都要比自己大上10岁。他们是第一批选进快乐委员会的人,一直任职至今。

屋子很大,没有窗户,墙上镶嵌着深色的仿木板。右边墙上有一扇门,那该是个盥洗室。委员会成员前面的空气中闪烁着一种淡淡的微光,这不会是别的,只能是一张防弹屏障,这个屏障同时还能隔绝空气。这一次,委员会显得特别小心谨慎。

议长坐在桌子的最那头,他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白净面孔。议长是个头脑比较简单的人,并不是特别聪明。如果不是法律规定,他永远也当不了一个快乐学家。

议长的左边是财政部长,他是个阴郁的人,脸上总是一种沉思的表情,情绪喜怒无常,不可捉摸。快乐学家倒希望把他放在自己的诊疗椅里去坐上几分钟。

议长右边坐着秘书,他面无表情,令人难以形容。但是快乐学家隐隐感到了一种无比强大的控制力,对他可必须小心提防。

“你们好,快乐学家们。”快乐学家高高兴兴地说道。“我希望没让你们久等。”

“一点也没有。”议长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祝你快乐。”

快乐学家站在他们面前静待下文,脸上挂着笑容。

“你对测验有什么看法?”财政部长终于说道。

他们先提到测验了。这是一次小小的胜利,不过却相当重要。“很有趣。”快乐学家答道,“测验的目的是什么呢?”

“坐下吧。”财政部长向面对着他们的一把椅子做了个手势。

快乐学家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了。测验的内容既不是快乐,也不是心理平衡,而是智力和自我控制能力。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想把他逼疯吗?

秘书用毫无感情的声调说:“一个不能控制自己的快乐学家,就不能帮助他的病人。”

“千真万确。”快乐学家同意道。

“看看吧。”议长说着,手移动了一下。

快乐学家看到的是他自己。他止站在候诊室的门口,双眼紧闭。他睁开眼睛眨了几下,身子往前一倾,然后又站直了。他穿过地板向前走去,姿势有点笨拙,但是走得并不太慢。最后他伸出手去,按下了门上的按钮,然后便消失了。整个过程用了一分钟还不到。

快乐学家看着委员会的成员们。这就对了,他们想得到证据,对他进行神志是否正常的审判。刚才的那个过程中一点也没有外部刺激的迹象,如果他对幻觉做出了反应,如果他中途放弃,那么他就输了。然而,他们毕竟什么也没有赢到。

“你幸福吗,快乐学家?”议长问道。

“当然了。”快乐学家说道,“我想,这一切都记录在案吧?”

议长略略点了点头。

“你辖区的工作做得怎么样?”财政部长问道,“以你自己的看法?”

“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往往是不准确的。”快乐学家谦逊地说道,“但是如果您坚持要我回答,那么我认为我胜任愉快。不过,您所拥有的数据要比这强得多。记录中我的辖区平均快乐指数是多少?”

屋子里静了片刻。“97。”秘书说道。

快乐学家有点诧异。“指数这么高?看来我的工作比我自己的估计要好嘛。”

“一年多以来你还没对一个人签发过证明让他去接受外科手术。”财政部长指出了这一点。

“这您就错了。”快乐学家说道,“今天早晨我就对一个人签发了证明。”他漫不经心地朝桌子那头的三张脸瞥了一眼。“一个叫戈默·伯恩斯的人。”至少,在他记录上用的是这个名字。

两张脸上露出彬彬有礼的兴趣,秘书则无动于衷地眨了一下眼睛。“是这样吗?”他说道,“可我们还没有收到证明书。”

“毫无疑问证明书正在处理过程中。”快乐学家轻松地说。

“毫无疑问。”秘书说道,“你这话可真有意思,再看看这个吧。”他的手沿着椅子的扶手动了一下。

这段录像没有刚才那段富有真实感,影像摇曳不定,声音起伏颤抖。可是这段录像十分令人感兴趣,这是戈默·伯恩斯的身份盘片所拍摄下来的快乐学家一天的活动。

录像从伯恩斯进屋开始,直到他在时间手榴弹的掩护下离开为止。快乐学家看着录像里的自己在工作,神色有点不自然。不过他没有必要去压制,这种不自然便已消失无踪,因为他意识到,快乐委员会的行动迅速得无法想像。录像已经被巧妙地剪辑过了,凭这段录像几乎就能把他定罪。

“挺有意思,对吗?”秘书问道。

“非常有意思,尤其是作为侵犯他人快乐的证据。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们,我准备对你们提出控告……”

“一派胡言。”议长打断了他的话,“委员会对控告享有豁免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快乐学家立刻问道。

“2054年2月18日。”秘书直截了当地说,“和其他所有快乐学家一样,你也收到了这项立法的通知。要是你出席了上一次代表大会,你就能参加投票了。”

快乐学家哑口无言。一天里的时间是有限的,在快乐学家看来,与其让一个病人得不到治疗而闷闷不乐,倒不如不听那冗长的《快乐学档案》磁带;与其让他的辖区几天得不到照料,还不如不去参加那通常太平无事的代表大会。

“你们抛弃了快乐主义的基本原则,”快乐学家平静地缓缓说道,“因此快乐主义就无法长存。当一个人或一个团体凌驾于法律之上时,法律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快乐的自由才是基本的自由,任何侵犯快乐自由的人都是罪犯,他的行为超越了法律允许的范围,而不是凌驾于法律之上。”

“你不必再装腔作势地说这些废话了。”秘书轻松地说道。“我们才是法律内涵的保卫者。此外,”他耸了耸肩膀,“记录仪被切断了好几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