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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锦绣深处



        那是一个极为美貌的小姑娘,看她的年龄,大概只在凡人十三四岁的模样。双鬟垂肩,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裙衫。

        她年岁虽然幼小,但容颜清丽,如花树堆雪一般。此时眼睫带泪,更是娇嫩得如同一颗清晨的露珠。全然不象我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凡人一般粗浊,倒有几分我惯看的天上仙子的风韵。

        只可惜我看得出来,她的眉宇之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胸口那盏生命之灯的火焰,也闪动得极其微弱了。这个美貌的小姑娘,看来是大限将到了罢?

        凡人的生命,都是这样脆弱的么?我不由得从心里觉得惋惜,一转念想到自己,却也有微微的寒意。

        她凝视着水中自己美丽的影子,喃喃道:“我们严家的女儿,岂能操此贱役,入这所谓的教坊司?我宁可一死,也不愿意辱没了严氏家族的门楣。”

        “扑通”一声,她白色的身影越过桥栏,跳入了碧波之中,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我大吃一惊!虽然明知她生机将息,但见她死在我的眼前,心里终是不忍,当下双手虚虚一引,法力所激,小姑娘的身体从水中缓缓浮出,飘在水面之上。

        我连忙跑到桥下水边,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衫,将她的身子拖上岸来。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衣衫尽湿,鬓发零乱,双眸紧紧闭着。我用手试着探了探她的鼻息,毫无气流进出,已然是气绝了。

        我叹了口气,运起法眼,仰头看了看空中。只见空中有一缕淡淡的白色影子留恋不去,看其轮廓形态,隐隐正是那小姑娘的模样。

        她的魂魄既已离体,实属天命所归,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我对她的魂魄轻轻说道:“你大限已到,莫要再留恋此间了。快去冥府报到罢,相识一场,我便助你一程。再世为人之时,你再善自珍重罢。”

        小姑娘的魂魄微点了点头,样子还是泫然欲涕。

        我默念法诀,掀起一股清风,将她的魂魄送往西方而去。

        回过头来,我看见她那具美丽的躯壳还是静静地躺在岸上。早在天庭之时,我便听说,世间凡人的种种爱嗔痴贪,烦恼苦恨,俱由这具躯壳而来。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得道的佛菩萨也好、仙人修真们也好,都是将人间界中看作是火中屋宅,又或是无边无际的一片苦海。所以,他们怀着大慈大悲之心,一直试图超度沉迷于苦海之中的众生。

        其中最是经常劝诫他们的,便是叫他们不要迷恋这无用的躯壳。只因这躯壳的表皮虽然美好,也看得到眉目如画,肌肤似玉;实则皮下掩盖的,尽是些脓血枯骨,臭不可闻。

        然而世人道理虽然明白,却总还是为此所迷。这小姑娘的躯壳若不是这样美丽,恐怕也不会给她带来无穷的烦恼,甚至逼得她到了最后,不得不自绝生命。

        听她先前说话的口气中,我猜测出她

        是来自一个叫做教坊司的地方。教坊司?我不知道凡间的女子,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态。但也从别的仙人口中偶尔听过,不管看上去多么安富尊荣的凡间女子,她的行动都是极不自由的。日常起居坐卧,往往都藏在深院楼阁之中,等闲不能与人交往。

        纵是亲戚之间,也只限于几个年貌相当的女伴;纵然是跟自家兄弟见面,都要躲在厚厚的帘子之后,遮住自己容貌。若是让其他男子见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得了,道是有违闺训,会被人在背后指点不休。若是与男子略有接触,那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还听麻姑仙子讲过一个骇人的故事,说是人间有一个女子,有一日因事在市集上行走,街道拥挤,行人众多,她虽然是竭力地躲闪,却还是不免被一个男子擦身而过,碰着了她的左边衣袖。谁知这女子性情贞烈,当即便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痛哭失声,一路跑回家去。回家找着了一柄利刃,竟生生地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

        看来这人间约束女子的条缚甚多,竟然是举步维艰。那我来到人间,究竟该借用一个怎样的身份,才可能去自由自在地追寻我的梦想呢?

        正思量间,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有一大群人向这边奔了过来,还有几个粗鲁的汉子声音,在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在那边!我看见那小贱人往那边跑了!”“看她还往哪跑?抓回来关她的黑屋!打断她那嫩生生的一双小腿!”

        我灵机一动,青光一闪,钻入了那小姑娘的躯体之中。

        一大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过来,远远地一看到“我”的影子,便开始兴奋地摩拳擦掌,预备着大动一番干戈。

        候得他们正要冲上桥时,我倚在桥栏之上,蓦地转过头来,悠然掠去沾在鬓边的湿发,对着他们嫣然一笑:“这么着急干嘛?人家只是想出来走走,这不就要回去了吗?”

        反倒是那群人愣住了,面面相觑,倒忘了过来抓我。

        我顺从地随他们回到了那个叫做教坊司的地方,一路上他们还很警惕,有意无意地将我围在正中,唯恐我再觑空逃跑。其实我自己也是苦不堪言,那具人类的躯壳实在太过沉重,行走时更是觉得极度的不适,哪里象我为仙人之时那样的轻盈若举。

        好不容易挨到了教坊司,我才弄明白那教坊司原来是一处机关的名称。不过远远看去,占地倒是颇大,一带俱是朱墙碧瓦,掩映在葱笼的花木之间。房舍相连,亭榭无数,倒象是一所显赫人家的府第,着实也有几分气派。

        一入坊中,我便好奇地四处张望。只闻处处庭院之中,都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笙簧之声。有的楼上还有女子低婉轻啭的歌喉,在按着乐律节拍曼声低唱。我又走过一处楼阁时,透过开着的门扇,瞥见里面有十几个妙龄女子,轻移着细碎有序的莲步,水袖舒展,随着琴瑟之声,正在翩翩起舞。

        旁边有几个老丑的媪妇,在大声指点着她们,如穿花蛱蝶一般交相穿梭,变幻出各种不同的美妙队形。

        来追捕我的人见我满面惊奇之色,也有些出乎意料。有一个便笑道:“你又不是刚入这教坊司,怎的倒象处处透着稀罕的模样?你不用羡慕她们,等到你再年长几岁,只怕天天都要过这种风流快活的日子呢!”言毕,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意之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暖昧。

        我有着恼怒,便将脸色一沉,也不愿理他们,但心里却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们将我带入一处名为“瑶心苑”的庭院之中,先是软禁了半天,命一个叫桃儿的小丫头盯住我,一日三餐,都是送到屋里来。

        候到第二天时,他们将我带到正室,交给一个名叫李福娘的半老徐娘,又在她耳边戚戚嚓嚓说了半晌,这才领了些银子,扬长出院而去。

        李福娘着暗黄底绣金蝶的交襟上衣,下系樱红罗裙。一头的乌丝梳得丝缕分明,油光水滑,簪着各式珠翠,一看便知是个极爱打扮之人。只是毕竟上了年纪,脸上厚厚地敷了一层脂粉,笑纹深时,眼角便有明显的两道深沟。不过看她举止,便还是袅娜风流,大有妖媚之态。

        她斜靠在一张贵妃榻上,低眉垂目,一手平举,十指尖尖翘起作兰花状;另一手拿着只小金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那长长的指甲。那每片指甲上都用凤仙花汁染得通红,望上去仿佛是指甲在往下淋淋漓漓地滴着鲜血。她时时抬眼盯我一眼,那眼光却似刀子似的剜人。

        来此半日,通过对桃儿那丫头的试探,我心中对这教坊司的情况已大致有了谱儿,既然来了,总没有个出去的理儿,所以也十分坦然。她不理我,我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边一张椅上,欣赏起对面墙上的金绿山水来。

        李福娘修了半天指甲,见我还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终于按捺不住,“当啷”一声,把小金锉子往旁边一只描金匣子里一丢,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怎么着?听说这回你倒听话,以后倒底还跑是不跑哪?”

        我早料着她有这一问,微微一笑,学着别人唤她道:“嬷嬷,以前我人小不懂事理,你大人大量,又何必记在心上?现在我既是大了,自然明白事理。我人已入了教坊司,那是万万都出不去的了。不如听嬷嬷的教诲,好生修习,将来在行首里若有个名位,那也是嬷嬷你的容光啊!”

        李福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坐起身来,堆起一脸浓浓的笑容,说道:“我的儿,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倒也不算负了我的一番苦心……想嬷嬷当年,也是江浙一带极有名的花魁娘子,你又是这样天生的一副俏模样儿,我就不信,咱们天台地方还有别的女孩子能比得下你去!”

        这教坊司三个字,说起来倒是雅致好听,却是这天底下最苦难、最下流、最卑贱的地方。此时我才明白,若论这世间女子,我所听说的那种锁于深闺之中的,倒还是大有福命之人。最命苦可怜的,一是大户人家的婢妾仆女,再就是这教坊司中的官伎了。

        作人家的婢仆家伎,虽然也免不了受些打骂虐待,但只是侍奉自家的主子。如果亲人有了钱来赎身,说不准还有熬出头做寻常妇人的一天。

        可一入这教坊司,便是官府的倡伎,名字身份都是登在专门的乐户籍上。主要便是替官府招应往来应酬,又或是在各路官员的宴席上作陪取乐,便是家人真个有了银子来赎,官府也看不上那点小钱,往往为着招待同僚或上司的方便,怎样也不肯放人。

        若是有些才色的,官府更是视若珍宝,只怕到年老色衰,依然属乐户籍中,还要在教坊里讨个生活。若是入了乐籍,纵然将来嫁人,如果没有官府下专门的文书脱籍,便只能与同在乐户籍中之人通姻,有了后代也是生下来便是乐户中人。所以说乐户人家,在当时社会之中,地位最是卑贱,非但受到种种限制,如不得为官为儒,而且生生世世,都为世人所鄙夷轻视。

        听说这李福娘当年也是出色的官伎,深得州府官员的喜爱。有少年仰慕她的风仪,到教坊来试图为她赎身,官府唯恐她一去之后,无人能讨得往来官员的欢心,哪里肯放出去?拖了数年,那少年的心也凉了,再也提不到“赎身”二字。以后陆陆续续又遇上过几次类似的情况,却总是被耽搁下来,一直羁绊至今。

        现下里她已是红颜凋零,还被留于教坊司中。只是到了她这种年纪,已是不需亲自出去陪客,而是专门□□新入门的妙龄女子了。

        所以民间寻常人家,若是家境贫苦,或是遇上天灾人祸,家里人确实是养不活了,作父母的宁肯卖儿女入豪门入婢为仆,也不愿卖入教坊司。眼下这教坊司中女子,一部分是乐户之女,那是身不由已,选择不得;另一部分便如那小姑娘一般,是罪臣之后了。

        我也从桃儿口中得知,那个跳河自尽的小姑娘竟然与我同姓,单名一个蕊字。因为她父亲当年也是个文人雅士,还给她取了一个表字,唤作幼芳。她本来也是出身于人间的官宦世家。但她的父亲因公事失误被革职察办,她作为罪孥眷属,被没入了官妓之列。

        严蕊出身书香门第,虽然容色才情都是个好胚子,却性情高洁自傲,不肯屈从于风尘。她屡次觑空逃跑,也屡次被抓了回来。这一次她虽又侥幸逃了出去,可能也是知道天下没有容身之处,所以才抱了必死之心。

        至于我,既然是自请贬入凡尘,又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只是,由一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顷刻之间成为卑微如泥的官伎,我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神秘莫测的安排。

        李福娘等人倒是十分欢喜,只因她们发现严蕊这小姑娘性情大变,一反过往的刚烈倔强,倒是非常的温顺听话。而且比起教坊司中其他的小姑娘来,显得格外聪颖。一支曲子往往善才(教曲的师傅)只教得一遍,我便已弹得极为娴熟了;各类乐器技物,也是拿来便能上手;至于诗词歌赋,更是最为擅长,往往只是信口吟来一句两句,总是词藻优美、风华高致,叫坊中人无意间抄了出去,竟然一夜之间传遍全城。

        加上我年岁渐长,美色也是与日倍增。候我(应是那个叫严蕊的小姑娘)十五岁那年,容颜渐渐出落齐整,才色在教坊中公推为第一,当之不愧地被列为上厅行首,总算没有负了李福娘的厚望。平常多是教那些坊中歌伎练习词曲歌舞,等闲不见外客,知州以下的小官根本就见不着我一面,俨然是金尊玉贵的闺秀一般,无形中身份便矜贵了许多。

        无数王孙公子慕名从四方而来,自是不提。城中若是来了显贵要人,官府也定是推我出去相陪。我擅于词令,又会看人的颜色谈吐,来揣摩他的喜怒爱好。所以言谈上很是机变灵活,往往是一句话便能让那些达官贵人喜笑颜开。

        周密的《齐东野语》,是这样描述当时名盛一时的我: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时光荏苒,我来人间,已有了三年之久。这三年来,我渐渐学会了吃那些烟火食物,也勉强能承受得起那些在世人眼中轻薄无比,但在我穿来已是过于沉重的丝罗衣裳。

        面对那虽经匠人精心磨制,但仍是昏暗不清的人间铜镜,我已能熟极而流地在我如玉的脸庞上,描画出长长的远山眉;或是在我光洁的额上,涂满那些香气四溢的花黄。

        我会唱很多或清雅、或媚俗、或轻佻的小曲,会跳当时各种流派的舞蹈,我还学会了翻绞绳、掷双陆、荡秋千等时下女子常玩的游戏。

        偶然在午后微醺的梦中,也会隐约出现东君那俊逸潇洒的身影。他远远地凝望着我,眼神中有着一缕极深的忧郁。我还能听到他在轻声叫我道:“素秋,素秋,你真的被人间的繁华,迷惑住了你的心志么?回来罢……我会向天帝求情,让你回归天庭……这污浊的人世,哪里会有你想要的那一个瞬间?”

        我猛然醒了过来,从榻上坐起身子,四下里惊讶地观望。房门紧闭,唯有院里盛开的梨花,在微雨中纷纷扬扬,落了雪白的一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