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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弹 若只如初见



        姬流觞从未想过,傅轻尘有着如此出众的酒量。

        他面上笑得淡然,只一杯一杯地将绝顶的烈酒灌进自己的喉咙。那灼烧的、辣人的滋味。却千杯不醉的清醒着。

        一双桃花眼漾着水光,淡而清。

        从九曜山脚的酒肆开始,他二人每日同桌对饮,觥筹交错。

        或是谈论天下,或是谈起自己的志趣,亦或是互相说起小时的趣事。姬流觞总是有意地避开关于傅轻瞳的话题,怕傅轻尘触及伤心。但傅轻尘似是未曾在意,笑着一张脸一点一点说得仔仔细细。

        瞳儿,瞳儿,瞳儿。仿佛只要口中说着这个名字,那个名字的主人似乎还在他的身边,笑得一脸粲然,调皮而倔强。

        确是美好的回忆,只是以唏嘘收场。

        日复一日,二人终于喝到了青阳城内最近郊边的酒楼。

        傅轻尘放下酒杯,带着微醺的神色,冷眼看着自己撒出的银票如同雪片般扬起。楼下抢夺的人欢呼着,争执着。

        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十几年来一点一点积攒的,或许不仅仅是银钱,都在那一刻都撒了出去。全部。

        他,不要了。

        “你以后……有何打算?”姬流觞见他如此行径,与平日大相径庭。愣了一愣。

        傅轻尘略略侧过脸去想了一想,笑得潇洒:“千行扁舟,青丝勒马,赏遍天下美景,吃尽天下珍馐。逍遥一世——这是我欠瞳儿的愿望,如今就由我一人去完成。”

        一人。

        他说,由他一人去完成。

        姬流觞的目光始终流连于傅轻尘脸上的表情。

        他笑得如此浅淡而空阔,就像那一日他追上来同他说话时那样。只是他望着自己的眼神一直都没有改变。越过他,落在他追寻不着的方向。

        其实,他从傅轻尘的眼中一直找不到一点尘世间的东西。而唯一将他与尘世相系的妹妹也已经死去。

        在那一刻,他终是知道,不只是傅轻瞳与苏无翳,就连自己与傅轻尘的亦是真真正正地有缘无分。

        只不过本是天涯陌路的二人,相识已是上天眷顾的恩隆。

        姬流觞霍然站起身来,一身红衫艳丽无匹。只见他舒展了那一张狷丽的容颜,笑得潇潇洒洒。

        他举起手中的酒碗,向着面前的傅轻尘说了当日的最后一句话,或许亦是今生能与傅轻尘说的最后一句话:“醉笑陪君三万场。”爽爽朗朗的一句话。

        而那最后的四字,终究是留在舌的尖处,心的深处,未曾吐落。

        ——不诉离殇。

        仅仅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

        能醉笑陪君,足矣。

        傅轻尘望颜知意,兀自微微一笑,亦站起身来,拿手中的酒杯与他的酒碗相碰。琥珀色的酒液在震荡之中溅出几滴,落在姬流觞的手背上,竟有着刺痛的感觉。

        一饮而尽。

        长长的酒液从他凝白的脖颈蜿蜒而下,染了红衫。

        姬流觞突地掷下酒碗,拿起手边的长戟决然而去。夜色拂落,一抹落寞的红衫终究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他走得很急,未曾道别。

        仿佛只要互相不说再见,他便能抱有一点固执的希望。

        希望有一日,能再见着那人着了一身青衫,牵着一头小毛驴,立在城楼之下,懒懒地唤他一声:“姬将军,别来无恙。”

        不是,姬将军,别来无恙。

        而是,流觞,别来无恙。

        他笑着这样想。

        傅轻尘立在原处,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望着姬流觞消失的方向,有了一时的怔怔。只听得他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

        “流觞,后会无期。”

        半晌过后,他轻抚额,敛了敛容色,自嘲道:“那么久了,也不知小色的驴蹄钉结实了没有,该不是被那老板拖去磨豆腐了罢?”

        次日,傅轻尘从铁匠铺牵了那头无尾的小毛驴,出了青阳城。

        若是他如往日一般倒骑着,便会看到一抹红衫孤单而凛冽地立于高高的城楼之上,拄着一支长戟。

        然而,他没有。

        于是,姬流觞此时的表情,他未曾看到。

        或许只错了一时,便是错了终生。

        傅轻尘始终未曾回头,只是牵着小毛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青衫如烟,终究汇入天色。

        没有知道傅轻尘最终去了哪里,或是江南行千舟,或是塞外踏牧草。

        只是永远不再出现与日曜,出现于青阳。

        但姬流觞仍是固执地每日立在城楼之上,静静地眺望。

        或许将要等到容颜苍老,一身红衫褪尽铅华。

        许多年后,姬流觞忆起此人,嘴角依旧微微勾起,而记忆仍是停滞在他与自己对酒当歌的那半个月。


        那样相携而笑,开怀倾谈的岁月如砂,一点一滴地遗漏于指间。

        ——彼时君风华正茂,而我,红衫娆娆。

        ——醉笑不诉离殇泪,青丝若等暮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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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有镣铐的声音。

        是银链拖地而过,呤啷呤啷地作响。

        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苏无翳的心因那声响猛地有些发紧,终于从无边的沉睡中醒转过来。他伸出手无力地探向自己滚热的前额,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

        熟悉的,陌生的。紫锦罗帐,乌木白墙,是他自己的寝宫。

        习惯性地将伸手向右边。空空落落。手放在那里,却也不曾挪开。但他知道,那右手边的位置永远地缺了一个人。

        不会有人再抿着嘴笑,看向他,道一声早。

        不会有人再在睡梦中大手大脚地抢去他的被子,卷在自己的怀中。

        不会有人在脆弱的时候需要他的安慰,他的拥抱。

        傅,轻,瞳。

        似乎光是于口中念出这三个字,苏无翳仿佛就有了一点力量。

        不仅仅是爱,还有一点恨。

        那样决绝地离别,通彻心扉的话语。

        从她口中一字一字地吐落,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上:“苏无翳,纵使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我们永不相见。”

        她说,永不相见。

        于是,她恨他若此,就连尸体都让他找寻不到。他与众人一起没日没夜地策马寻找,冰河寒凉刺骨,终是透了支,竭了力,昏死过去。

        他在那一刻终于恍然,原来她已恨自己至此。原来自己为她做的那些,她都不曾看见。原来……

        当初,曾聪明地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那时,他向华潆初的求婚,只是暂时想缓了华国对日曜的威胁。而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借口,一个向其他两国出兵的借口。傅轻瞳的出现,正好给他这个机会。

        ——丰息国的女子引诱了华国公主未来的驸马,将会成功挑起丰息国与华国的矛盾。

        本是一举两得的计策。

        但实际上许多的变化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就像他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傅轻瞳。

        但傅轻瞳不会知道,当时自己在日曜的处境已是如何的艰难。那就是当初他的计划中带来的负面影响:所有的日曜人都恨她是个狐狸精,个个都要置她于死地。

        所有的大臣们请求驱逐她,所有的百姓指天诅咒她。

        可苏无翳还是放不开她。

        他算准了她会对自己下迷药,偷机密。然后将计就计,将她以奸细的罪名处死。

        仅仅是要让那个叫“傅轻瞳”的女子死了,而不是她。

        她将以其他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永远。

        只是,他到底是不曾了解她。

        她说,她恨他。但她,又爱他。于是,她会为了他的一句话而伤心至死。

        他终于明白,她不是为了息潋的婚事而死,而是因了他那绝情地一句话,一道命令,一副表情。其实,是他害死了她,不是么?

        苏无翳努力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那动静声到底是惊动了一直俯靠在床沿上休憩的苏无景。

        “哥,你醒了?”

        “你醒了?”

        傅轻瞳吃力地睁开眼。全然陌生的地方。木桌木椅,简陋至极,却干净朴素。心下有十分的茫然。

        只见眼前的男子拢着手,长身玉立,罩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素布长衫。只是,与那出众的身形极不相称的是,他拥有一张眉目极为平淡的面容。不丑,却让人过目即忘。

        那男子淡淡地立在那儿看着她,眼中平静无波。见她只盯着自己不曾回答,又带着一丝不耐烦地口吻道:“若是醒了,就把桌上的粥喝完,再出来找我。”

        说罢,转身出了门。不拖泥带水的利落。

        傅轻瞳掀开薄被,捂着感到肿胀的脑袋坐起身来。脑中似乎有些挥之不去的片段,如闪电般一掠而过。却模模糊糊,着实难受。

        她定了定神,只见那木桌上果真摆了一副青竹匙与一只老旧的青瓷碗。

        她带着些踉跄地走近,只见碗中盛满了撒了荷花末的清粥。其中佐了新鲜的枇杷叶,淡红带绿,散出丝丝的清香。

        应是有些时日未曾有食物入腹,此时的她竟感到十分的饥饿。立刻抓起青竹匙便舀起荷花粥大口吞咽起来。清粥熬得十分绵烂,荷花与枇杷叶亦是清甜可口。不过多久,傅轻瞳就将那青瓷碗中的所剩都舔了干净。

        仿佛重生的愉悦,一身轻盈。

        她倒有些随遇而安。吃罢,抹了抹嘴,施施然地走出门去。

        屋外种着一片茂密的青竹林,一条细碎的石子路从门口铺落而出,似是引着她向前走去。穿过那片竹林,只见之前的那个男子正背对着她,立在一片草药园中。拿着药锄,俯下身细细地翻土。

        阳光正媚,风光似柔。

        和煦的阳光落在那男子清瘦的脊背上,投下颀长而完满的影子。

        “那个……恩公。”傅轻瞳一时找不到更好的称呼,“这是哪里?”

        男子转过身来,立于满目的阳光之下,只那张容色平淡的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四宜亭。”

        四宜亭?

        这人倒古怪,竟拿“亭”来形容自己居住的地方。虽说这院落不甚空阔,却也占地不小。

        傅轻瞳忽记起傅轻尘曾对她说过的话:“春宜花,夏宜风,秋宜月,冬宜雪,此为四宜,居处之适也。冬有突厦,夏室凉些,骚人所艳,允矣兹室,君子攸宁。”

        寻四宜之所而居,一直以来便是傅轻尘的念想。

        她似是想起了一事,忙拊掌大呼:“还有三日就是四月十三,我得赶紧回丰息去陪我爹爹过生日!”

        男子愣了一愣,看着她道:“如今已是九月初。”

        “胡说!我明明记得……”傅轻瞳越说越发犹疑起来,“我从马背上摔下来,难道就睡了那么多日么?还有,还有我哥人呢?……”

        “第一,如今确是九月。第二,我是从水中将你救起。第三,我未曾见到你的兄长。第四,我不知何处是为丰息。”那男子放下药锄,拢了手站起身来,淡漠地说道,“不过你若是想要离开,就请自便。此次算是做善事,我不收你药费便是。”

        傅轻瞳踉了一跄。瞪着那男子瞧了半日,有些生气道:“什么做善事?你救了我,该给的诊金我一文都不短了你。”

        男子扬眉,向她摊了手:“那拿来罢。”

        “我回了家便立刻派人给你送来!”傅轻瞳直起脖子道,“对了,我首先得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重言。”

        那男子复又转身,细细地翻起土来,不咸不淡地将自己的名字告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