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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禁军手中的刀兵映得靠坐在石崖上的付一笑脸色苍白如纸。

        她静静坐着,低垂着眼帘,轻轻弹拨手中银弓的弓弦做节拍,歌声因静极淡极而显得惨烈:“……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她很慢很慢的唱完了最后一字,艰难以弓拄地站起身来,迎风仰望着天空。

        宁非几乎忍不住眼底的湿意。

        一笑,这个青梅竹马的朋友,这个三年来并肩作战的朋友,这个可以一个眼神就不再回头把全无防备的背后托付给对方的朋友,是什么样的执著,支撑她走到这样惨烈的境地?

        萧未然的声音透出一股无可奈何:“一笑,你若自缚请罪,我与宁非定会在殿下面前替你求情,若你一意孤行,便真是陷我们于不义了。”

        衣襟猎猎迎风飞舞的付一笑静静地听他说完,却不回答,只是将银弓背回背上,低下头艰难的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幽深的眸子里除了漫无边际的空茫,什么都没有。

        宁非早急红了眼,将长刀朝地下一插,大吼道:“你给我从那里滚下来,不然我真翻脸啦!”

        “你们应该明白的,我今日前来,就没有活着回去的打算。”一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嘶哑,宁非一怔的同时,萧未然轻叹一声,声音转柔:“你下来吧——我和宁非会设法替你斡旋,不会让你……”

        “我知道。”打断了他,付一笑的笑容依旧温暖,“但我不想道谢。认识了你们,我这一生已经够了……我有一句话想告诉殿下,之后我便下去——宁非,你过来。”

        宁非毫不犹豫地朝她走去,一笑望着他越走越近,目光始终清澈如水:“替我告诉殿下,千万不要忘了我——让他做好准备,我将缠他生生世世!”说罢摇晃着奋力将肩胛上穿透的铁箭拔出,掷进宁非怀里,随即回身向悬崖飞跃而下。

        殿下,既然你不能给我想要的情,那么就让我来掌控你的人,让你不得不记住我付一笑,一生一世,刻骨铭心。

        宁非怔了一瞬,一把扔了手中的箭扑跪到崖边,冲着她的背影嘶声骂道:“混蛋一笑!你这是做什么!你就这样丢下我们一个人去死了么?!你混蛋!!!”

        参与围捕的禁军亦被这惨烈一幕慑住,萧未然闭上双眼仰天一叹,方才命道:“随我下去复命吧——把那支箭也带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禁卫畏畏缩缩地去宁非身后拾起箭,随着萧未然快步转下山去,不一会儿,山顶便只留下崖边临风而坐的宁非。

        你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那么多年了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我不能如未然一般了解你……

        “一笑!”宁非仰天长啸,山谷上空无数声音激荡着,“一笑……一笑……”回声无休无止的越传越远,终于弱不可闻。

        崖下,夏静石的手在接过还带着一笑鲜血的铁箭时微微有些颤抖,耳边还响着萧未然机械的描述,心里忽然一阵阵抽搐般地疼痛,他仿佛看到了一笑仰望着天空的样子,是为了掩饰泪水吗?

        萧未然长长的叹了一声:“宁非还在上面——他和一笑感情很好,所以,一时间应该不会下来……一笑要他转告殿下,她将缠你生生世世。”

        夏静石攥紧了那支箭,怔了许久,方才轻声吩咐道:“调头,我们回麓城……”

        十日后,锦绣王朝传出消息,镇南王夏静石在前往夙砂国迎亲的半途中身患重疾,只得返回麓城休养。

        联姻之事,无限期后延。

        付一笑没有死,重创的身体在山谷下湍流的长河中沉浮,不时撞上露出水面的大石却从没有攀爬上去的念头。

        若心已死,留着这身体有什么用?

        忽然,斜里飞来一个绳索套住她的脖颈,她顿时挣扎着想从索套中挣脱出来。

        不要救我,如果你不是他。

        无视她的抗拒,绳索有一下没一下的朝回收,最终她被拖上浅滩,对上一双好奇而担心的眸子:“咦?你真的没死啊?”

        “干嘛要救我?”一笑已经脱力,虚弱地问。“笨蛋,我不救你,你真的会死!”凌雪影翻了个白眼,将绳索从她颈上解下。

        付家是不能再回去了,所以伤势痊愈后,一笑随雪影回了凌家,在那里,满院行走的下女都面目娇好,目不斜视,轻声细步,而雪影的父亲,漕城的城守,一个为了妻女远离江湖归隐于朝的侠士,在听雪影说了一笑的故事之后,只轻轻的说了一句话:“要快乐,就要学会放弃。”

        放弃,多么举重若轻的两个字。

        极致的爱恨交相折磨着她难以自抑的身心,她将银弓镶死在墙壁上,开始纵情声色、游戏人间,四年来,醉酒长歌成了发泄的手段。“平陵雪影,红颜一笑”成了平陵世家子弟们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曲终人散之后的凄凉绐终紧随着她,每个长夜的寂寥使她曾经重创的心更加空虚,因为身边没有一个人是他。

        这颗未曾愈合的破碎的心让她不敢碰触,因为,轻轻的碰了,马上就会疼得厉害,只要稍微的窥伺,就会发觉满满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只要稍微的挤压,就会发现思念流了一地——想他的弦绷得太紧,再也经不住任何拉扯,甚至不敢流泪,也不敢想念。

        四年,是雪影一直陪着她。她醉,雪影为她烹煮解酒的浓茶;她哭,雪影为她擦干眼泪……凌雪影,一个被父母溺爱得不像话的千金小姐,却是这四年以来,唯一形影不离地安慰着她的人。

        陪雪影逛书市的时候,一笑曾问她:“我们无亲无故的,你为何待我那么好?”雪影闻言直接将手里正在翻看的书拍在她头上:“若你死了,我去哪找借口成天跑出来玩?”话音刚落,雪影已经大笑着跑开……

        日子便这样过下去吧,直到弦断了,心裂了,直到思念重得再也承受不起的那日……

        要快乐,就要学会放弃。

        雪影第二天便出发了,临走时候再三交代一笑,一定要等她回来才能前去麓城,一笑一口就答应下来。

        雪影,并不是我敷衍你,若没有猜错,这些天整个平陵都已经给他们翻过来了,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很快。

        马蹄声踢踏,没多久便接近了平陵的城门,不远处人声喧杂,雪影揭起纱帷,向前看去。

        原本通畅的城门处积塞了一大群人,而守门的军士仍然不紧不慢的吆喝着,指挥车马和行人分成两路,逐一检查之后才放出城去。

        “怎么回事?”雪影的侍女朽木不耐地皱起眉:“偏赶在小姐出门的天要盘查。”车夫一边牵动缰绳将马车驰向排成长龙的车马一边,一边顺口答道:“这几日都是如此,卫兵天天拿着两幅画轴在对人脸呢,也不知是城里大户丢了东西还是跑了家奴,不过小姐放心,耽搁不了多久的。”

        雪影的视线落在城门口混杂的人群中,好像……忽然她放下车帘,吩咐道:“调头,我不出城了,车资会照样付给你!”车夫一愣,爽快的应了一声,驱动马匹向后折转,朽木惊疑的看着雪影:“小姐……”雪影皱着眉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要慌张,回去再说。”